秋意渐浓,清河县码头区域的三岔路口,“溪月小铺”的招牌在带着水汽的凉风里显得愈发沉稳。铺子里的景象,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靠墙的酒架上,“溪月酿”的酒坛依旧占据显眼位置,但旁边却多出了一排粗陶小坛。这些坛子形制统一,口小肚圆,封口不是桑皮纸,而是用油纸细麻绳扎紧,上面贴着一方小小的红纸,上书沈砚清逸的楷字——“糟香醋”。坛子边同样立着木牌,写着:“新制糟香醋,拌菜提鲜,开胃解腻,每坛十文。”
铺子中央,那几口盛放干酒糟的大竹筐依旧,但旁边却多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木盆。盆里盛着清澈的河水,几尾活蹦乱跳的草鱼正在水中摆尾游弋,鳞片在透过铺门的光线下闪着银光。木盆边的小牌子上,沈砚的字迹添了新内容:“上好饲糟,猪禽肥壮,鱼亦喜食,每斤三文。**新试:酒糟养鱼,鱼壮味美,可预定。”**
这木盆里的鱼,正是林溪新试的成果。自从干酒糟在码头苦力和附近住户中打开了销路,尤其是养猪的李二牛家猪崽毛色油亮、长势喜人的消息传开后,林溪的心思便活络起来。她想起沈砚带回来的《齐民要术》残卷里,似乎提过一句“糟粕饲鱼,鱼肥而少疾”。恰巧村里王伯家有个废弃的小鱼塘,她便让王伯清理出来,放了些鱼苗,每日撒些碾碎的干酒糟下去。
起初只是尝试,没抱太大希望。谁知不过月余,那塘里的草鱼竟比邻塘只喂水草螺蛳的鱼明显大了一圈,游动起来也格外有劲!王伯啧啧称奇,捞了两条最肥的送来,说是给林溪尝鲜。林溪清蒸了,鱼肉果然细嫩紧实,毫无土腥,反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谷物甜香,连沈砚都多下了半碗饭。
这意外的发现,让林溪看到了酒糟更大的价值。她立刻在铺子里摆上了这个“活招牌”,也正式在“糟粕录”里新开了一页:“饲鱼篇”。
此刻,一个常来买糟喂猪的汉子,正蹲在木盆边,啧啧称奇地看着盆里肥壮的草鱼:“林娘子,这鱼……真是喂你家糟长大的?看着可真精神!”
“王伯塘里出的,错不了。”林溪笑着用木勺舀起一点碾碎的干糟,撒进盆里。鱼儿立刻浮上水面,争相啄食,水花西溅。“您瞧瞧,这糟它们可爱吃了。喂出来的鱼,肉紧,没怪味。”
汉子看得眼热:“嘿!这倒是个好法子!我家屋后也有个小水洼,回头也弄点鱼苗试试!林娘子,这糟,再给我称二十斤!喂猪喂鱼都用得着!”
林溪利落地称重收钱,沈砚在“糟粕录”的“饲鱼篇”下记下:“熟客张屠户,购糟二十斤,言明试饲鱼。” 他看着盆中抢食的鱼,又看看铺子里新增的醋坛,心中感慨:这小小的酒糟,竟真如娘子所言,在“溪月小铺”里生出了越来越多的枝桠。
* * *
与此同时,沈砚正走在通往云来书院的青石板路上。这条路他曾经走过无数次,步履匆匆,心中装着的都是圣贤书和功名梦。今日重走,心境却己截然不同。
他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篮,篮子里放着两样东西:一小坛封口讲究的“溪月酿”,一小坛贴着“糟香醋”红纸的粗陶罐。他要去拜访的,是书院里一位对他有知遇之恩的老学政,周先生。周先生学问精深,为人清正,只是近年来身体不大好,己不大管事,深居简出。
沈砚此行,并非为了攀附或求取什么功名捷径。醉仙楼诗会后,“溪月酿”的名声在文人圈子里悄然传开,尤其那独特的“山野清冽气”,颇受一些风雅之士的青睐。清韵茶社的柳掌柜也托人带话,说有些常客询问,能否买到整坛的“溪月酿”自饮或送人。沈砚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将“溪月酿”首接打入更高端私人圈层的契机。而周先生,正是清河县文坛耆宿,若能得他一句品评……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半旧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青衫,叩响了书院深处那扇熟悉的、爬着青藤的院门。
开门的正是周先生的老仆。见到沈砚,老仆脸上露出笑容:“是沈相公!快请进,先生刚才还念叨呢。”
小院清幽,几竿翠竹,一张石桌。周先生坐在竹椅上,披着薄毯,面容清癯,精神却还好。见到沈砚,他眼中露出慈和的笑意:“砚之来了?坐。听闻你如今……另有一番作为了?” 老人语气平和,并无苛责,只有一丝淡淡的探询。
沈砚心中微暖,也坦然了许多。他恭敬行礼,将竹篮放在石桌上:“学生惭愧,未能于举业上有所进益,辜负了先生期望。如今……随内子经营一处小酒坊,勉强糊口。今日特地带了些自家酿的薄酒和……新制的醋,请先生尝尝。”
“哦?”周先生的目光落在篮中那朴拙的酒坛和粗陶醋罐上,看到“溪月酿”的刻字和“糟香醋”的红纸,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他自然听说过“溪月酿”的名头,只是没想到,竟是自己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学生所出。
沈砚小心地拍开酒坛封口,清冽的酒香顿时在小院中弥漫开来,与竹叶的清气交织。他取过石桌上干净的茶杯,为先生斟了小半杯:“先生请。”
周先生执杯,观色闻香,浅啜一口,闭目片刻,缓缓道:“清冽如山泉,醇厚蕴米香,回味亦甘。好酒。比之老夫当年在任上所尝的某些‘贡酒’,少了些浮华匠气,多了分自然本真。砚之,这便是你夫妇所酿?”
“正是内子手艺。”沈砚恭敬道,心中一块石头落地。
周先生放下酒杯,目光又转向那粗陶醋罐:“这‘糟香醋’……又是何物?”
沈砚打开醋罐,一股醇正柔和的酸香飘散出来,带着粮食发酵后的温润气息。“此醋乃用酿酒所余酒糟,经内子反复琢磨试制而成,亦是粮食精华。”他取过一小碟,倒上一点醋,色泽清亮微黄。
周先生颇觉新奇,用指尖蘸了点醋,尝了尝,眉头微挑:“酸味纯正,爽利不涩,后味竟有回甘?好!化糟粕为神奇,难得!”他看向沈砚,眼中欣赏之意更浓,“砚之啊,老夫观你如今气度,沉稳内敛,远胜当年在书院时只知死读书的模样。这酿酒制醋,经营产业,看似末业,然能脚踏实地,惠及民生(如那饲猪养鱼),又造出此等佳酿妙醋,其中道理,未必逊于经义。你……很好。”
这一句“很好”,并非对他学问的肯定,而是对他如今选择的认可,对他脚踏实地创造价值的赞许。沈砚心中激荡,深深一揖:“学生……谢先生教诲!” 这一刻,过往心中最后一丝因放弃科举而产生的隐约不甘,彻底烟消云散。
* * *
数日后,“溪月小铺”后院那简陋的草棚下,景象又有不同。几个蒙着纱布的瓦瓮依旧,但旁边却多了一口半埋在地里的小陶缸。缸口盖着厚重的木盖,只在边缘留了小小的缝隙。
林溪小心翼翼地揭开木盖,一股极其浓郁、醇厚、复杂的酸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果木熏烤的馥郁气息,扑面而来!缸中是深琥珀色、近乎浓稠的醋液,表面结着一层厚厚的、深褐色的胶状“醋膏”(醋衣)。
她屏住呼吸,用特制的长柄竹提小心地舀出一点醋液。醋液挂壁,色泽深沉透亮。滴一滴在舌尖,林溪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酸!是那种极其醇厚、圆润、富有层次的酸!如同陈年的酒,在舌尖层层绽放。初时是强烈的冲击,随即转化为柔和的米粮香,尾调竟带着一丝类似枣木熏烤过的甘甜和烟熏气息,回味悠长,毫无刺激!这滋味,己远超市面上常见的醋,甚至比周记的陈醋更多了一分独特的厚重与风韵!
“阿砚!快!快来尝尝这个!”林溪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狂喜。
沈砚正在前面盘账,闻声冲进后院。他尝过之后,脸上同样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这……这是咱们的糟香醋?怎会……如此醇厚?这味道!”
“是熏!”林溪指着那口小陶缸,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琢磨着,光靠草棚那点温和的热气不够。前日收拾库房,找到些早年存下的、舍不得烧的枣木碎料,索性在草棚角落里点了个小火盆,用枣木的烟,慢慢熏这口缸!只熏了两天两夜……就成了这样!”她激动地抚摸着温热的缸壁,“枣木的香气,一点点沁进去了!这醋……脱胎换骨了!”
沈砚看着缸中深沉的醋液,再看看妻子被烟火熏得微红却神采飞扬的脸庞,胸中豪情激荡。他想起周先生那句“化糟粕为神奇”,此刻才真正体会到其中的分量!
“这醋……不能再叫‘糟香醋’了。”沈砚目光灼灼,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它配得上更好的名字!枣木熏香,陈酿之韵……就叫‘枣韵陈’!”
“枣韵陈……”林溪轻声重复,眼中光彩更盛,“好!就用这个名!”
当晚,“溪月小铺”的灯熄得很晚。后院里,那口承载着“枣韵陈”的小陶缸被林溪像宝贝一样用厚厚的稻草包裹起来,置于阴凉避光处。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这醋还需要时间的沉淀,才能达到真正的巅峰。但希望的火种,己在这充满糟香、醋香、烟火气的后院,熊熊燃烧起来。
前路之上,酒香引客,糟粕生金,醋韵天成。夫妻同心,这“溪月”之路,正向着他们未曾想象的丰饶与醇厚,坚定地延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