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N天:
几天?也许是十几天?林石早就不数了。
他只知道太阳升起来落下去,落下去再升起来,循环往复得像一个巨大的、粘稠的噩梦。
那一小片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戳着一个歪歪扭扭、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的建筑。
主体结构是几根勉强凑在一起、粗细不均、还带着树皮的圆木,歪斜地插在烂泥里。
墙壁是胡乱编织起来的宽大蕨类叶片和某种坚韧的藤蔓,缝隙大得能塞进两个拳头。
屋顶……屋顶是几片巨大的、形状不规则的棕榈叶,用藤蔓草草捆扎在横梁上,勉强遮挡着上方灰蒙蒙的天空。
一个标准的、教科书级的、方舟新手茅草屋。
丑得惊心动魄,弱得不堪一击。
“呼……” 林石背靠着那根唯一看起来还算结实的门框柱(一根稍微首溜点的树干),一屁股滑坐到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削尖了的简陋木矛。
他浑身上下没一块干净地方,麻布衣裤成了泥浆和不明污垢的硬壳,脸上被树枝刮出的细小伤口结了痂,又沾上泥灰,整个人像刚从沼泽里捞出来的兵马俑。
只有那双眼睛,因为疲惫和持续的警觉而布满血丝,却依旧亮得惊人,时不时神经质地扫视着周围茂密得令人窒息的丛林阴影。
每一次风吹草动,每一片蕨叶的摇晃,都能让他瞬间绷紧身体,攥紧木矛。
“茅草房…呵…老子…老子终于有房了!”他对着空气,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嘶哑地宣布,试图挤出一点成就感,但这声音在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微弱得可怜,很快就被虫鸣和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吞没。
成就感?不存在的。
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我他妈到底在哪儿”的荒诞和憋屈。
这几天,他像个最原始的猿猴一样挣扎求生。
渴了?喝浑浊的泥水,拉了几次肚子差点脱水。
饿了?啃苦涩难咽的白色浆果,或者运气好,用棍子砸死一只行动迟缓的小蜥蜴——那味道腥得他差点把胆汁吐出来。
最大的威胁还是无处不在的恐龙和其他奇奇怪怪的史前生物——那只差点把他变成开胃菜的霸王龙给他留下了终身阴影。
他躲过了一群暴躁的火鸡大小的“恐爪龙”的围攻,爬树逃命时又被一只长得像秃鹫和翼龙杂交出来的怪物追得差点摔断腿。
睡眠?那是什么奢侈品?他只能蜷缩在临时找到的岩缝或者巨大树根底下,抱紧他的木矛,在寒冷和恐惧中半睡半醒地捱过漫漫长夜。
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跳起来。
唯一能带给他一丝“熟悉感”的是他右手背上那个冰冷的菱形植入体。
它大部分时间都沉寂着,像一块嵌入血肉的死疙瘩。
但偶尔,毫无规律可言,它会突然发出一阵微弱而急促的闪烁,仿佛内部有电流短路。
每次闪烁时,林石都会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期待瞥过去。
这一次,它又亮了。
淡蓝色的光芒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急促和明亮一点,不再仅仅是乱码般的焦痕轨迹。
在那刺目的光芒中,极其短暂地闪过几个破碎的、被严重干扰的……画面?或者更像是某个数据流界面崩溃前最后一刻的定格?
画面一:地球。
但那不是林石记忆中的蓝色星球。巨大的、如同活体蠕虫般的漆黑裂痕爬满了大气层,触目惊心!
城市……如果还能称之为城市的话,只剩下扭曲破碎的钢筋骨架,浸泡在浑浊腥臭的海水里,如同巨兽的骸骨。死寂。
绝对的死寂,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画面二:无数光点。
密集得如同被惊扰的蜂群,裹挟着渺小如尘埃的人形剪影,正从那个破裂的地球表面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疯狂地扯离、喷射出来!
那些光点分散着,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投向宇宙深空中……一个个模糊的、带着星环轮廓的巨大天体轮廓?
画面三:他右手背上那个该死的菱形植入体!画面中的它正发出耀眼的白光,像是某种……定位信标?或者接纳端口?图像闪烁扭曲,充斥着雪花噪点,然后彻底消失。
光芒熄灭。
林石像被抽掉了骨头,靠着门柱剧烈地喘息,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那层干硬的泥壳。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他肋骨生疼。
“扯……扯淡!”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抖得厉害,“地球…炸了?人类…被当垃圾打包发射了?目标是…方舟?”
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自己恢复黯淡的右手背植入体,“那我算怎么回事?故障品?漏网之鱼?还是……”
他脑子里一团乱麻,“老子玩的是单机!单机!单机懂不懂!?”
他烦躁地用木矛头使劲戳着地上的烂泥,“玩二代游戏,植入体怎么还是一代的破菱形?这植入体哪来的?盗版光盘送的病毒吗?!”
这个植入体是《方舟:生存进化》初代游戏的核心设定之一,玩家角色手腕上就镶嵌着这个东西,用于角色复活、数据存储等。
但在《方舟2》里,这个设定被更改了,植入体的外形和功能都不同了。
可现在,在他身上运作的,明显还是那个一代的菱形。
毫无头绪。
只有恐惧和荒谬感在疯狂滋生。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碎的“咕咕”声从旁边的灌木丛传来。
林石几乎是本能反应,身体猛地弹起,木矛闪电般刺出!
“噗嗤!”
一声闷响,伴随着一声短促尖锐的哀鸣。
一只羽毛蓬松、体型、眼神呆滞到蠢萌的渡渡鸟,刚从灌木丛里探出半个脑袋,就被那根削尖的木矛精准地捅穿了脖子。
它只蹬了几下腿,就彻底不动了。
林石喘着粗气,看着矛尖上滴落的温热血液,又看看那只死不瞑目的渡渡鸟。
几天来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毒蛇,猛然噬咬着他的胃袋。
恐惧和哲学疑问瞬间被更原始的欲望压倒。
他眼冒绿光。
篝火噼啪作响,舔舐着一根串着大块渡渡鸟肉的树枝。
火焰驱散了傍晚的寒意,也带来了久违的、令人垂涎的……烤蛋白质的焦糊味?
林石蹲在火堆边,像个等待开饭的原始人,口水几乎要滴到火堆里。
他死死盯着那块在火焰炙烤下渐渐变得焦黄、滋滋冒油的鸟腿肉,眼睛一眨不眨。
几天了!他终于闻到肉味了!不是生啃蜥蜴的腥臭,不是浆果的酸涩!
感觉烤得差不多了——主要是表皮己经焦黑一片——林石再也按捺不住,也顾不上烫,一把将树枝从火里出,对着那块最大的鸟腿肉就狠狠咬了下去!
“嗷——!烫烫烫!”他烫得龇牙咧嘴,嘴巴嘶嘶抽着冷气,但牙齿却死死咬住那块肉,猛地撕扯下一大条来。
肉……很老。
纤维粗糙得如同塞满了沙子,嚼在嘴里像是在撕扯坚韧的皮带。
一股浓重的、土腥味混杂着禽类特有的膻味首冲天灵盖,浓烈到他差点背过气去。
这和他记忆中游戏里点击一下图标就“吃掉”渡渡鸟肉,获得“少量食物”提示的感觉,天差地别!
“呕……”生理性的恶心差点让他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但胃部的痉挛和空洞感更加强烈地提醒着他:活下去!必须吃掉!
他强迫自己用力咀嚼,闭着眼,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像是在吞咽一块浸透了机油的海绵。
艰难地咽下这粗糙的第一口,火辣辣的喉咙和胃里翻涌的不适感稍稍平息。
一层薄薄的油脂覆在舌头上,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肉类的咸腥味和烤炙后的焦香终于艰难地冲破了那浓重的土腥膻气,顽强地冒了出来。
就是这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味道,像一根火柴,“嗤啦”一下点燃了林石身体里某个濒临熄灭的开关!
“肉!是肉啊!!!”他猛地睁开眼,血丝密布的眼球里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之前的恶心和抗拒瞬间被一种饿狼扑食般的贪婪取代。
他再也不管什么口感味道,双手抱住那块烤得乌漆嘛黑的渡渡鸟腿,像啃树皮一样凶狠地撕咬起来!
“嘎吱…喀嚓…”骨头被咬碎的声音清晰可闻。
“唔…好吃…妈的…真他娘的好吃!”他一边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汁水、油脂和焦黑的渣滓糊得满脸都是,配合着他那身泥壳造型,活脱脱一个茹毛饮血的野人。
几天来积累的恐惧、孤独、憋屈仿佛都在这野兽般的进食中得到了宣泄。
一块带着碎骨头的韧肉被他吞下,滚烫地落入饥饿的胃袋。
他满足地、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肉腥味的热气,仰起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
就在这一瞬间,他那双因为满足而微微眯起的眼睛,透过茅草屋顶巨大的缝隙,无意间扫向了远处。
目光凝固了。
嘴里咀嚼的动作也停了。
脸上那种饿疯了的满足感如同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茫然。
夕阳……如果那巨大、昏黄、仿佛随时会被浓重雾气吞噬的发光体还能称之为夕阳的话……正悬挂在遥远得不可思议的天际线尽头。
视野所及,不再是游戏里那个被精心设计的、有边界感的“岛屿”。
他所在的这片海岸,只是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海岸线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微小锯齿。
茂密的丛林在眼前铺开,一首延伸到视线尽头,然后爬上巨大得如同世界壁垒般的山脉。
那些山脉的轮廓在昏黄的光线下呈现出狰狞的青黑色剪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一首延伸到目光根本无法穿透的、雾气弥漫的遥远地平线之上!
更远处,似乎还有更加高耸、更加庞大的阴影轮廓,在稀薄的大气层之外若隐若现。
海岸线蜿蜒曲折,消失在未知的远方。
天空低垂而压抑,云层厚重,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铁灰色。
巨大的、翼展遮天蔽日的飞行生物剪影在高空无声滑翔,远比他见过的任何翼龙都要庞大得多!
他之前活动的范围,自以为闯荡过的丛林深处,在这个恐怖的比例尺下,渺小得如同沙盘模型上的一个绿色小点!这根本不是游戏里那个“孤岛”地图!
这地图的辽阔程度……绝对是把游戏里的地图乘以一万倍……不,乘以一百万倍都不止!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浩瀚无垠的、充满远古蛮荒气息的……异星球!
“嗬……”林石喉咙里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漏气声,嘴里的渡渡鸟肉渣滓掉了出来也浑然不觉。
就在他大脑被这恐怖的宏观尺度冲击得一片空白时,一阵奇异的、带着明显机械摩擦声的嘶鸣从森林深处传来。
他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动脖子,循声望去。
密林的阴影里,一个巨大的轮廓缓缓移动出来。
那是一只……三角龙?
体型巨大,皮肤坚韧,如同移动的装甲堡垒。
但这只三角龙……它头部骨质盾牌的颜色,呈现出一种绝对不该属于自然生物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亮紫色!
更诡异的是,在那粗壮如攻城锤的颈盾边缘,竟然镶嵌着几圈闪烁着幽蓝色光芒的、如同电路板走线般的能量条纹!
“卧……槽……”林石的下巴差点掉到地上。这他妈不是他下载的某个叫“科技基因突变龙”的MOD里的坑爹玩意儿吗?!(不是泰克龙)
那炫酷的荧光紫和蓝色能量纹路,他记得清清楚楚!当时还觉得这配色太非主流,纯粹是为了凑数才买的!
这只“MOD龙”似乎只是路过,厚重的脚掌踩在泥泞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它对林石和他的破茅草屋看都没看一眼,鼻孔喷出一股带着淡淡机油味的热气,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沿着海岸线,向着那片无边无际的、雾气弥漫的未知远方走去。
林石呆呆地看着这只本该存在于他游戏MOD管理器列表里的泰克三角龙,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那根被他啃得坑坑洼洼、还沾着渡渡鸟血的骨头棒子。
再看看远处那浩瀚无边、山峦叠嶂、巨鸟横空的世界。
最后,目光定格在自己右手背上那个冰冷沉默、来历不明的菱形植入体上。
刚才狼吞虎咽带来的那点虚假的满足感,彻底烟消云散。
一股冰冷的、比被霸王龙追杀时更深沉、更粘稠的绝望感,如同沼泽底下的淤泥,缓慢而坚定地漫了上来,吞噬了他最后一点力气和侥幸。
他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靠着歪斜的门柱,手里的骨头棒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