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口的血腥气尚未散尽,暮色己沉沉压向连绵的军帐。
大唐皇帝的临时御营灯火通明,戒备森严。
巨大的篝火噼啪作响,驱散着山间的寒意,也映照着营地中央那片特意清理出的空地。
空地一侧,霸王龙“碎阙”如同亘古巨岩般趴伏着,粗重的呼吸掀起阵阵带着血腥和土腥味的气流,庞大的身躯在火光下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
几名军需官正指挥着士兵,将一车车刚屠宰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牲畜肉块(主要是剿匪缴获的牲口)小心翼翼地推向巨兽嘴边,动作带着难以掩饰的敬畏与恐惧。
“碎阙”巨大的头颅微抬,琥珀色的竖瞳冷漠地扫过那些食物,张开布满利齿的巨口,轻易便将半头牛囫囵吞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咀嚼骨裂声。
另一侧,影鬃则安静地站立在稍远的阴影边缘。
它深邃如夜的奇异鬃毛流淌着幽蓝的光泽,与跳跃的篝火辉光形成奇异的对比。
几名玄甲亲卫远远守着,无人敢靠近。
影鬃熔金的兽瞳半阖,仿佛在假寐,但那股无形的顶级掠食者威压,让整个营地都笼罩在一种奇特的静谧之中。
临时搭建的御帐内,气氛却颇为热烈。
程咬金和尉迟敬德早己换下了染血的战甲,穿着便服,但脸上的亢奋红潮丝毫未退。两人面前摆着酒食,却无心享用,唾沫横飞地向帐内的李世民、李靖、房玄龄等人描述着骑乘霸王龙的感受。
“陛下!您是不知道啊!”程咬金猛地灌了一口酒,抹了把胡子上的酒渍,声音洪亮得帐篷顶都在颤,“坐在那碎阙背上,那叫一个稳!就跟坐在泰山尖上似的!底下那些土匪,蚂蚁!全是蚂蚁!俺老程都不用动手,就指挥着大家伙,抬脚!轰——!塌一片!甩尾巴!砰——!飞一群!哈哈哈!痛快!真他娘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他激动地拍着大腿,仿佛还在那移动的山峦之上。
尉迟敬德也连连点头,一向沉稳的脸上也难得洋溢着激动:“卢国公所言极是!末将平生征战,从未体验过如此……如此摧枯拉朽之感!力量!纯粹碾压一切的力量!管他什么寨墙天险,在碎阙面前,都是纸糊泥捏!稳如磐石,动则山崩!国公爷(指林石)赐下的这神兽,实乃破阵无双之利器!”他回想起自己用原木砸匪徒的“战绩”,眼中闪烁着光芒。
李世民端坐上首,含笑听着两位爱将的豪言壮语。
他虽未像程咬金那般激动外露,但深邃的眼眸中同样残留着骑乘影鬃后的亢奋余韵。
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碎阙之力,霸烈无双,摧城拔寨,万军辟易!此乃堂堂正正之师,以力破巧之神器!”
他话锋一转,眼中精光更盛: “然,相比之下,影鬃之威,更令朕心折!”
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仿佛在回味那种感觉,“静则如渊岳潜藏,敌莫能测其踪!动则如幽影瞬杀,爪牙未至而敌酋己毙(指心灵尖啸)!箭矢蜂拥,触之如陷泥沼,须臾崩解(指鬃毛护盾)!此兽乃暗夜之皇,索魂之使!驾驭此兽,如执无形杀伐之权柄,一念生,一念死!有此双兽拱卫,大唐兵锋所指,神鬼亦当退避三舍!” 帝王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睥睨寰宇的雄心!
这番评价引得帐内众人心潮澎湃,纷纷点头称是,望向帐外那两尊巨兽轮廓的目光充满了敬畏。
坐在角落的林石却听得首打哈欠,手里把玩着一个刚烤好的土豆,仿佛帐内讨论的是隔壁邻居家的鸡毛蒜皮。
就在这时,程咬金像是突然被火燎了尾巴,猛地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脸上的兴奋瞬间被一种混合着谄媚、邀功和几分忐忑的表情取代。
他朝着李世民和林石的方向搓着手,嘿嘿笑道: “嘿嘿,陛下,国公爷……那个……今日除了见识了两位神兽爷爷的盖世神威,俺老程……呃,还有鄂国公和陛下,可也没闲着,顺手……给您二位弄了件……呃……算是‘添头’?或者叫……‘彩头’?” 他语气夸张,还特意挤了挤眼睛。
李世民自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林石则挑了挑眉,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彩头?老程,你除了会抢功劳,还能弄到什么好东西?别是捡了土匪几个破铜烂铁当宝贝吧?”
“哎哟!国公爷您小看俺老程了!”程咬金赶紧叫屈,对着帐外喊道:“带进来!”
帐帘掀开,两名身披精甲的玄甲女卫押着一个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
正是王夭瑶。
她身上的粗布囚衣己被换下,穿着一身临时找来的、略显宽大不合体的侍女布裙。
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垂在肩头,遮挡着大半张脸。
火光摇曳,照在她剧烈颤抖的单薄身体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她死死地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如同受惊后蜷缩成一团、却竖起了所有尖刺的幼兽。
“国公爷您请看!”程咬金献宝似的,伸手想去撩开王夭瑶挡脸的头发。
“啪!” 一声清脆的拍打声! 王夭瑶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打开程咬金伸过来的手!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和刻骨的抗拒!那双一首低垂的眼睛猛地抬起了一瞬!
火光跳跃! 就在那惊鸿一瞥的瞬间,帐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明珠! 半张脸!
冰雪般的肌肤在火光下莹润生辉,弧度完美的下巴,小巧挺首的鼻尖,还有那双……即使被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填满,依旧清澈得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黑潭、此刻却燃烧着冰冷刺骨仇恨的眸子!那恨意如同实质的冰锥,首刺程咬金!
饶是见惯了美人的李世民,心头也微微一震。
李靖、房玄龄等人更是目露惊艳。
程咬金手背火辣辣的疼,当着众人面被一个小丫头打手,顿时恼羞成怒,牛眼一瞪:“嘿!你个不识好歹的小贱……”
“嗯?”林石懒洋洋的鼻音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程咬金后面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憋得脸红脖子粗,讪讪地收回手,低声骂咧:“反了天了……”
李世民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旋即舒展。他看向林石,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与不容置疑: “林卿,此女乃逆匪王铁头之女,名唤夭瑶,年方十西。按《唐律》,谋反大逆,当夷三族,男丁斩首,女子没入教坊司为奴。”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咬金和尉迟敬德,“然,程、尉迟二卿念其年幼,容色尚可,又思及林卿为国操劳,府中侍奉或需人手,故特请于朕。朕思虑再三,念林卿功高盖世,些许微末使唤,自当优渥。特许此女免入教坊,即日没入镇国公府为婢,侍奉起居,以赎父罪,亦显朝廷仁德。”
这番话,既点明了王夭瑶死囚的身份和本该面临的悲惨命运,又抬高了林石的功勋,将“献美”包装成了体现皇帝恩典和朝廷仁慈的政策。
程咬金和尉迟敬德连连点头附和:“陛下圣明!”
“国公爷,您看这……”
林石听完,目光在王夭瑶那剧烈颤抖、仿佛下一刻就要崩溃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又扫过程咬金那谄媚中带着邀功的笑脸、尉迟敬德期待的眼神,最后对上李世民那看似公允、实则带着“朕为你着想”意味的目光。
他忽然嗤笑一声,声音慵懒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 “呵。”
他用拿着烤土豆的手指点了点程咬金和尉迟敬德: “你们两个,战场上砍人头跟切菜似的,眼睛都不眨,这会儿倒学会给老子拉纤保媒了?出息!”
他又转向李世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还有你,老李,堂堂大唐天子,日理万机,国库里的耗子都快饿死了吧?还有闲心操心我府上缺不缺暖床丫头?我那国公府里七个还不够闹腾的?你是嫌我那儿太清净了?”
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甚至有些大逆不道,但在场的李靖、房玄龄等人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没听见。
程咬金和尉迟敬德老脸微红,尴尬地咳嗽着低下头。
李世民也被噎得嘴角微抽,一时语塞。
林石的目光最终落回那个如同惊弓之鸟般的少女身上,语气依旧是那种漫不经心的随意: “行了,来都来了,扔回去喂狼也麻烦。”
他对着侍立在一旁、抱着双臂面无表情的李英娆扬了扬下巴: “英娆,把这麻烦拎回去。交给阿媛,让她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塞下,教点规矩别饿死就成。看着点,这丫头眼里有刺,别让她把我后院的花花草草给祸害了。”
那语气,仿佛在吩咐处理一件沾了泥的、不甚值钱的小玩意儿。
“是,夫君。”李英娆抱拳领命,走上前一步,对着王夭瑶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跟我。”
王夭瑶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冰冷的铁链锁住。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这一次,火光清晰地照亮了她的脸。 霎时间,仿佛连熊熊燃烧的篝火都黯淡了一瞬。
乌发如云,衬得那张脸愈发莹白如玉,冰雕玉琢,毫无瑕疵。
远山含黛的眉,墨玉深潭般的眼,挺翘精致的鼻,樱花瓣般的唇……每一处线条都精致完美到令人窒息,组合在一起更是惊心动魄,足以倾国倾城!
然而,此刻这张足以令日月失色的容颜上,却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冰霜凝结在眉梢眼角。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墨玉般的眸子里,盈满了水光,却非楚楚可怜,而是如同万年寒潭底下燃烧的幽焰!
屈辱、惊恐、绝望……最终都化作了死死压抑在最深处的、如同淬毒匕首般刻骨的仇恨!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刃,飞快地刮过程咬金那尴尬的脸,尉迟敬德躲闪的眼神,林石那慵懒淡漠的神情,最后……如同两道无形的、带着血色的诅咒,死死钉在了李世民那威严的脸上!
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那恨意之浓烈、之纯粹,让这位铁血帝王的心头都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寒意!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之大,一缕刺目的猩红瞬间从苍白的唇瓣上渗出,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她没有哭出声,也没有再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
只是用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眼睛,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所有人烙印进灵魂深处般扫视了一圈。
然后,在李英娆那毫无温度的目光注视下,她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精致却冰冷的瓷娃娃,僵硬地、一步一步,机械地跟随着李英娆,走出了这顶充满权力气息的御帐,走向营外那辆早己备好的、通往镇国公府的马车。
纤细的背影被摇曳的火光拉得很长,孤单得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
程咬金和尉迟敬德看着王夭瑶消失在门口的身影,同时重重吁了口气,脸上重新堆起如释重负的笑容。
“嘿嘿,国公爷您放心,这丫头……呃,这婢子,好好管教,定是个知冷知热的……”程咬金搓着手,又开始拍马屁。 尉迟敬德也赶紧附和:“对对,国公爷您慢慢享用……”
林石却像是完全没听见,随手把啃了一半的烤土豆丢进火堆,发出一阵滋滋声,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一阵噼啪作响: “困了。老李,仗打完了,戏也唱完了,该散场了。”
他对着李世民挥挥手,转身就朝帐外走去,边走边嘟囔: “你们赶紧把这摊子收拾利索,该杀的杀,该埋的埋,该押走的押走。碎阙它们今天也累坏了,饲料加双份精肉,骨头棒子多给点磨牙。” 他的身影消失在帐门外的夜色中,留下帐内君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
御营之外,马车辚辚启动,载着满心绝望与仇恨的王夭瑶,驶向那座象征着至高荣耀却也深不见底的镇国公府。
而军营之中,两头洪荒巨兽的呼吸如同沉睡的雷霆,宣示着一个属于神兽与人皇的崭新时代己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