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岛的余烬在浩渺的东海之上,化作天际线一道狰狞的伤疤。浓烟与硫磺的气息,即使远隔数十里,依旧如同梦魇般萦绕在庞大的明军舰队上空。
胜利的滋味,被火山爆发的恐怖、惨重的伤亡和俞大猷垂危的阴影,冲得寡淡而苦涩。
旗舰“忠襄号”的船舱深处,弥漫着浓重的血腥与药石混合的刺鼻气味。
临时改成的“伤兵舱”内,呻吟与压抑的痛哼不绝于耳。而在最内侧、被严密守护的一间舱室中,气氛更是凝重得如同冰封。
俞大猷躺在简陋的行军榻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棉被,却依旧掩盖不住那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蜡黄的脸己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灰败,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
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痰鸣和细密的血沫从嘴角溢出。
曾经锐利如鹰的虎目,此刻黯淡无光,只剩下偶尔一丝微弱的神采,证明这具残躯内,那如风中残烛般的灵魂尚未熄灭。
两名随军太医(其中一位是皇帝特遣的御医)跪在榻前,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手指搭在俞大猷枯瘦如柴、脉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手腕上,脸色比病人还要难看。
银针扎满了俞大猷的胸腹要穴,药碗在炉火上温着,散发出浓郁苦涩的气息,却似乎无法将那冰冷的死亡气息驱散分毫。
“俞帅……俞帅……”年迈的御医声音带着哭腔,用银勺小心地将参汤喂入俞大猷微张的唇缝,却有大半顺着嘴角流下,染红了洁白的布巾。
舱门外,李古纳哈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塔,伫立在阴影中。他脸上新添的伤疤还在渗血,巨大的野太刀斜倚在舱壁,刀锋上凝固的暗红血迹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他听着舱内压抑的呼吸和太医绝望的低语,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比深海更沉的、近乎凝固的痛楚和杀意。
他不敢进去,怕看到那张曾经威严如山岳、如今却枯槁如朽木的脸。
“将军……”一名亲兵队长低声上前,打破了死寂,“各舰清点完毕……伤亡……近三成……粮草淡水……仅够十日之用……樱岛缴获……微乎其微……”
李古纳哈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知道了。传令……全军舰队……即刻拔锚……返航琉球首里港……补充给养……救治伤员……”
命令下达,带着沉重的疲惫。庞大的舰队,如同受伤的巨兽,在“忠襄号”的引领下,缓缓掉头,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朝着西北方向——琉球国的方向,开始了艰难的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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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途的航程,却远非风平浪静。
浩瀚东海,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巨人。前一刻还是碧波万顷,下一刻,墨黑的乌云便如同千军万马从海平线奔腾压境!
狂风卷起山峦般的巨浪,狠狠砸在船体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庞大的“忠襄级”铁骨巨舰在惊涛骇浪中剧烈地起伏、摇摆,如同巨人的玩具。
船体各处传来令人牙酸的呻吟,樱岛战役中受损的部位在巨力的撕扯下,渗水的迹象愈发明显。
“左舷三号炮位下方!渗水加剧!堵漏队!快!”水手长的嘶吼在风浪中几乎被淹没。
“前桅帆索断裂!快抢修!”
“忠襄号”的甲板上一片狼藉,水手们在倾盆而下的暴雨和劈头盖脸的巨浪中挣扎着,如同在灭顶之灾的边缘舞蹈。
每一次船体被巨浪高高抛起,又狠狠砸落,都牵动着船上每一个人的心脏,也牵动着伤兵舱内那些本就脆弱的生命。
伤兵舱内,惨状更甚。船体的剧烈颠簸让重伤员的伤口不断崩裂,鲜血染红了简陋的绷带。
呕吐物的酸臭、伤口的腐臭、排泄物的恶臭混合着药味,令人窒息。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在每一次剧烈的摇晃中交织响起,如同地狱的挽歌。
俞大猷的舱室内,情况更是危急。剧烈的颠簸让他本就微弱的呼吸更加紊乱,鲜血不断从口鼻涌出。
御医死死按住他的身体,防止他从榻上滚落,另一名太医则手忙脚乱地施针止血,脸色煞白如纸。
“俞帅!撑住!撑住啊!”御医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
俞大猷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了一下,灰败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更多的血沫。他那只枯瘦的手,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仿佛想抓住什么。
船队艰难地在风暴中挣扎前行。旗舰“忠襄号”的指挥权,暂时由一名经验丰富的福建水师老把总(原“忠襄号”舵工把头擢升)代理。李古纳哈则如同磐石般守在俞大猷的舱门外,同时也严密关注着整个船队的状况。
风暴稍歇,海面依旧波涛汹涌。湿冷的雾气弥漫。
“报——!左前方十五里!发现不明船队!数量……约二十余艘!队形松散……不似商船……也非倭寇样式!”瞭望哨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警惕。
李古纳哈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寒光一闪。他几步冲上船楼高处,举起千里镜。
镜筒中,薄雾弥漫的海面上,一支由各式福船、广船、甚至几艘西洋卡拉克帆船组成的混合船队,正以一种看似散漫、实则隐隐包抄的态势,朝着明军舰队侧翼方向移动!
船队悬挂的旗帜五花八门,有日月旗(明)、有琉球王旗、有西洋旗,甚至……有几艘船的桅杆顶端,隐约可见一面特殊的、绣着狰狞海兽的黑色三角旗!
“海寇?!”代理指挥的老把总脸色一变,“不像……倭寇刚被重创……哪来这么多船?”
“戒备!”李古纳哈的声音冰冷如铁,“传令!所有‘忠襄级’!炮窗半开!炮手就位!目标——不明船队!”
“福建水师护卫舰!前出警戒!打旗语询问身份!若敢靠近……格杀勿论!”
命令传达,疲惫的舰队再次绷紧了神经。炮窗推开,黑洞洞的炮口森然指向那片薄雾笼罩的海域。福建水师的几艘苍山船鼓起风帆,如同警惕的猎犬,迎向那支神秘的船队。
薄雾中,那支混合船队似乎也察觉到了明军的戒备,速度放缓。一艘悬挂着日月旗、形制却颇为老旧的大型福船缓缓驶出队列,朝着明军警戒船靠近。
船头,一个身着锦袍、商人模样的中年人,在几名护卫的簇拥下,朝着明军船只频频挥手示意,脸上堆满了看似谦卑的笑容。
“前方可是大明王师?小民乃泉州海商陈洪义!奉朝廷征调,运送粮秣药材往琉球!途中遭遇风暴,迷失航向!幸得天佑,得遇王师!
恳请王师庇护,一同前往首里!”商人的声音通过简易的扩音筒传来,清晰可闻,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庆幸。
“陈洪义?”福建水师警戒船上的游击皱起眉头,此人他略有耳闻,确实是闽南有名的大海商,也曾认购了“海贸债”,接了朝廷的“征购”生意。
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对劲。风暴迷失航向?为何会出现在这远离主航线的海域?为何船队中混有样式古怪的西洋船?还有……那几艘桅杆上若隐若现的黑色海兽旗……
“将军!俞帅……俞帅不好了!”一声凄厉的呼喊突然从“忠襄号”下层舱室传来,如同惊雷,瞬间撕裂了海面上的紧张对峙!
李古纳哈的心脏猛地一沉!他再也顾不上海面上的可疑船队,如同离弦之箭般转身冲下船舱!什么商队!什么海兽旗!此刻都不及舱内那盏即将熄灭的——残烛!
就在李古纳哈身影消失的刹那,薄雾中那艘自称陈洪义的商船上,锦袍商人脸上谦卑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而贪婪的冰冷。
他对着旁边一个不起眼的护卫(腰间挂着一柄形制奇特的弯刀)使了个眼色,嘴唇无声地翕动:
“目标……‘忠襄号’……”
“等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