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冻结,沉水香厚重的气息也压不住那弥漫开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弘历端坐在明黄的宝座上,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翡翠念珠,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面前御案上,静静躺着两样东西:一份由侍卫统领和太医联名呈上的、墨迹淋漓的急报;还有一支被白绸小心托着的、断裂的点翠白玉兰簪。簪身银质扭曲,点翠花瓣碎裂崩飞,仅存的几片翠羽也失去了光泽,那粒莹润的东珠滚在一旁,沾满了干涸的泥痕。
“御花园木芙蓉丛…突遭不明狂蜂袭击…卫常在受惊…永寿宫太监王蟾护主,身被数蛰,伤势不轻…卫常在慌乱躲避间…不慎将御赐点翠白玉兰簪摔落于地…簪体断裂,点翠崩碎,东珠蒙尘…”
急报上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弘历的心上!他眼前仿佛能看见那狂乱飞舞的蜂群,看见卫嬿婉惊恐无助的脸,看见进忠那不顾自身挥舞衣袍的决绝背影,更看见…那支被他金口玉言赞过“果然更衬你”的簪子,支离破碎地躺在冰冷的石地上!
一股混杂着后怕、滔天怒火和被狠狠冒犯的戾气,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他的女人!他亲手从尘埃里捧起、赐予新身份的女人!他刚刚夸赞过“衬她”的簪子!竟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御花园里,遭此横祸!这哪里是意外?!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是对他帝王权威的践踏!
“吴书来!”弘历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骤然划破死寂!
“奴才在!”吴书来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浑身筛糠。他太清楚皇上此刻的怒火意味着什么!
“查!”弘历猛地一拍御案,震得那断裂的簪子都跳了一下!“给朕彻查!御花园的花木是谁打理?!负责那片区域的侍卫太监都是死人吗?!蜂群从何而来?!是意外还是人为?!若是人为…” 他眼中寒光爆射,一字一句,带着毁灭一切的森然,“朕要诛他九族!查!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查清楚!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
“嗻!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定查个水落石出!”吴书来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这次若查不出个所以然,自己的脑袋怕是要搬家了!
弘历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支断裂的簪子上,胸中的戾气翻腾得更甚。他伸出手,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暴戾的温柔,拂过那扭曲的银簪,触碰那崩碎的翠羽边缘,最后捻起那颗沾满泥土的东珠。冰凉的触感传来,却压不住他心头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的嬿婉…此刻该是何等的惊惧?何等的伤心?那支簪子,承载着她多少小心翼翼的珍视和对他的回应?
“摆驾!去永寿宫!”弘历猛地起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和怒火。他要去亲眼看看她!他要用帝王的怒火和恩宠,去抚平她所受的惊吓和委屈!
——
永寿宫西配殿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悲泣。
卫嬿婉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脸色苍白如纸,眼下有着明显的青影,显然是惊惧过度、一夜未眠。她身上盖着锦被,左臂衣袖微微挽起,露出手臂上几处被蜂蜇过的红肿,太医己敷了清凉的药膏。进忠则脸色灰败地跪在榻前不远处,的手臂和脖颈上红肿的蜇痕更为明显,有几处甚至皮开肉绽,渗着黄水,看着触目惊心。一个太医正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
卫嬿婉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手里紧紧攥着一方素白的手帕,帕子上洇开大团被泪水浸湿的深色痕迹。她的身体时不时地轻微颤抖一下,仿佛还沉浸在昨日的恐怖之中。春和垂手侍立一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惶恐。
“主子…您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王蟾的声音嘶哑虚弱,带着浓重的痛楚和自责,“都是奴才没用…没能护好主子…更没能护住…护住皇上亲赐的簪子…” 他说着,声音哽咽,竟也落下泪来。
“簪子…我的簪子…”卫嬿婉仿佛被刺痛了最深的伤口,猛地转过头,泪水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声音破碎而绝望,“碎了…都碎了…那是皇上…皇上说‘衬我’的簪子…是皇上给我的…念想…就这么…这么没了…” 她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那悲恸绝望的模样,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主子!您别这样!是奴才该死!奴才万死难辞其咎啊!”王蟾挣扎着想磕头,却被手臂的剧痛牵扯,痛得闷哼一声,额角冷汗涔涔。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太监尖利急促的通传:
“皇上驾到——!”
殿内瞬间死寂!卫嬿婉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门口,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微弱如烛火的希冀。春和和太医慌忙跪倒在地。
明黄的身影裹挟着一身凛冽的寒气与滔天的怒意,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弘历的目光如同鹰隼,瞬间锁定在软榻上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嬿婉!”弘历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急切和心疼,几步冲到榻前。
“皇上…”卫嬿婉如同受尽委屈的孩子终于见到了依靠,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身体却因虚弱和激动而摇摇欲坠。
“别动!”弘历一把按住她的肩膀,顺势在榻边坐下,目光急切地在她脸上、手臂上的红肿处逡巡,“伤得如何?太医怎么说?还疼不疼?” 他连声追问,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焦灼。
卫嬿婉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猛地扑进弘历怀里,紧紧抓住他龙袍的前襟,仿佛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放声痛哭起来:“皇上…皇上…臣妾怕…臣妾好怕…那些蜂…好可怕…它们追着臣妾…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簪子…簪子掉在地上…碎了…臣妾该死…臣妾罪该万死…辜负了皇上的恩典…” 她的哭声凄厉无助,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损毁御赐之物的巨大惶恐,身体在弘历怀中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弘历的心被这哭声狠狠揪紧!他紧紧搂住怀中颤抖的娇躯,感受着她真实的恐惧和脆弱,胸中那份滔天的怒火和对她的怜惜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吞噬!他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帝王的承诺:“好了,好了,不怕了,朕在这里!朕在这里!簪子碎了就碎了!朕再给你更好的!十支!百支!只要你好好的!朕定要将那胆敢害你之人,碎尸万段!”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地上跪着的进忠和他身上那狰狞的伤口,眼神中的怒火更盛:“王蟾!你护主有功!伤得如何?”
“回…回皇上…”王蟾强忍剧痛,声音虚弱,“奴才…奴才皮糙肉厚…不碍事…只要主子…主子平安就好…奴才…奴才没能护住御赐之物…罪该万死…” 他挣扎着以头触地。
“你很好!”弘历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若非你拼死护主,后果不堪设想!传朕口谕,王蟾忠心护主,擢升永寿宫首领太监,赏黄金百两!太医,务必用最好的药,治好他的伤!”
“奴才…谢皇上隆恩!万死不辞!”王蟾的声音带着激动和哽咽。
弘历安抚地拍着怀中依旧啜泣不止的卫嬿婉,眼神却如同寒潭般幽深冰冷。他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春和:“昨日事发时,你也在场?”
春和身体一颤,连忙伏低身子:“回皇上,奴婢…奴婢在…奴婢该死…没能及时护住小主…”
“当时情形,细细再给朕说一遍!任何细节,不得遗漏!”弘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春和不敢怠慢,将昨日卫常在如何赏花,蜂群如何从木芙蓉花丛后突然冲出,王蟾如何扑救,卫常在如何“慌乱”躲避时“不慎”挥落簪子,以及混乱中她似乎瞥见一个浅绿色身影仓惶逃离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卫常在看到簪子摔碎后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绝望。
弘历静静地听着,指间的翡翠念珠捻动得越来越快,眼神也愈发阴鸷。浅绿色的宫女身影…仓惶逃离…
就在这时,吴书来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通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皇上!查…查到了!奴才查到了!”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说!”弘历的声音如同寒冰。
“奴才带人封锁御花园,仔细查验了卫常在遇袭的那片木芙蓉花丛!在花丛根部隐蔽处,发现了残留的、异于寻常花粉的淡黄色粉末!经太医院院判亲自验看,确认是…是西南深山一种特制的引蜂药!此药性烈,气味独特,对土蜂有极强的吸引力!绝非自然之物!”吴书来喘了口气,继续道,“奴才顺藤摸瓜,严查了所有能接近那片区域的人!负责洒扫花木的几个小太监赌咒发誓毫不知情!但…但有人看见,昨日午后事发前约半个时辰,延禧宫海贵人身边的宫女菱枝,曾以‘替主子采摘新鲜花瓣泡茶’为由,在那片木芙蓉附近逗留过!且神色…颇为鬼祟!”
“菱枝?!”弘历眼中寒芒爆射!长春宫!海贵人!那个…乌拉那拉氏的人!
“奴才立刻带人围了延禧宫!”吴书来的声音带着狠厉,“那菱枝正欲销毁一个藏在枕芯里的特制香囊,被奴才当场拿获!香囊内层…还残留着与花丛下同源的引蜂药粉!铁证如山!奴才己将其拿下,严加看管!”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虽然早有猜测,但当“延禧宫”、“海贵人”、“菱枝”、“引蜂药粉”、“铁证如山”这些词被串联起来,真相己昭然若揭!
“珂里叶特氏——!”弘历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杀意!他猛地站起身,怀中的卫嬿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带得微微一晃,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眼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仿佛才明白自己遭遇的一切竟源于如此恶毒的算计!
“皇上…是…是海贵人?她…她为何…”卫嬿婉的声音带着破碎的颤抖,脸色更加惨白,身体抖得厉害。
“为何?!”弘历怒极反笑,那笑容却冰冷得令人胆寒,“因为她恨你!恨你得了朕的恩宠!恨你趁她姐姐落难之时承恩!所以她要毁了你!用最阴毒的法子毁了你!” 他胸中的怒火如同火山喷发!海兰!那个看似柔弱无害的海贵人!竟敢用如此下作阴险的手段,算计他心尖上的人!这己不仅仅是对卫嬿婉的谋害,这是对他弘历赤裸裸的挑衅和背叛!
“传旨!”弘历的声音如同雷霆,带着毁灭一切的决断,响彻整个西配殿,“贵人珂里叶特氏,心肠歹毒,阴险刻薄,竟敢指使宫人,于御花园施放引蜂毒药,谋害嫔妃,损毁御赐之物!其行卑劣,其心可诛!着即褫夺封号,降为答应,打入冷宫!其宫女菱枝,助纣为虐,罪不容诛!杖毙!即刻执行!”
“嗻!”吴书来大声应道,声音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皇上!皇上开恩啊!”殿外,突然传来一个凄厉绝望的女声!竟是皇后富察·琅嬅带着素练,闻讯匆匆赶来!她显然是刚得到消息,脸色苍白,眼中带着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海兰是她看管的人!海兰出事,她这个皇后也难辞其咎!更关键的是,海兰背后连着如懿!皇上对如懿还有情,此刻再严惩海兰,无异于火上浇油!
琅嬅快步走进殿内,甚至顾不得行礼,急声道:“皇上息怒!此事尚未完全查清,海兰…海答应她素来胆小怯懦,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定是那贱婢菱枝受人指使,或是她自己胆大包天!还请皇上明察!海答应她…”
“明察?!”弘历猛地转身,目光如同两把利刃首刺琅嬅,声音冰冷刺骨,“皇后是在质疑朕的旨意,还是在质疑吴书来查到的铁证?!引蜂药粉在她宫女的香囊里!人证物证俱在!她胆小怯懦?她胆小怯懦就敢用蜂群毁朕嫔妃的容貌?!就敢毁朕亲赐的簪子?!” 他指着榻上依旧在瑟瑟发抖、泪流不止的卫嬿婉,字字如刀,“你看看她!看看王蟾!若非王蟾拼死护主,若非嬿婉侥幸未被毒蜂伤及要害,此刻躺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具被毁容的尸体!皇后!你告诉朕!这叫胆小怯懦?!这叫受人指使?!这就是你长春宫教出来的好奴才!好主子?!”
琅嬅被弘历这雷霆万钧的怒火和毫不留情的质问逼得踉跄后退一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她看着弘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冰冷,看着卫嬿婉那副凄楚可怜的模样,看着进忠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她知道,此刻任何为海兰的开脱,都只会引火烧身!弘历对卫嬿婉的维护,己到了不容置疑的地步!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强压下心头的翻涌,缓缓屈膝,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彻底的屈服:“臣妾…臣妾失言。皇上…圣明烛照。海氏…罪有应得。臣妾…谨遵圣谕。” 她知道,海兰完了。为了保住自己皇后的地位和仅存的颜面,她只能弃车保帅。
弘历冷哼一声,不再看琅嬅,目光重新落回卫嬿婉身上,瞬间又化为疼惜。他俯身,用指腹极其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声音低沉而坚定:“嬿婉,莫怕。害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朕答应你,定为你寻一支更好的簪子,比之前那支更美,更衬你!”
卫嬿婉抬起泪眼,看着弘历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疼惜和滔天的怒火,心中一片冰冷的平静。她脸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个极其脆弱、带着无尽依赖的浅笑,将脸轻轻贴在弘历的手掌上,声音哽咽:“臣妾…只要有皇上在…就什么都不怕了…”
殿外,隐约传来菱枝被拖走时凄厉绝望的哭喊求饶声,以及廷杖击打在肉体上沉闷而恐怖的声响。那声音,如同这场风暴最后的、血腥的余韵。
冷宫。
那沉闷的、如同敲击在朽木上的廷杖声,穿透厚重的宫墙和层层叠叠的绝望气息,隐隐约约地传了进来。
如懿抱着她的布偶,空洞的眼神似乎被这遥远的声音触动了一下。她茫然地抬起头,侧耳倾听,干裂的嘴唇喃喃着:“…什么声音?是…是弘历哥哥…派人来接我了吗?他…他终于查清楚了…”
蜷缩在角落稻草堆里的惢心,身体猛地一颤!那声音…她太熟悉了!那是杖毙宫人才会有的、令人骨髓发冷的闷响!她惊恐地望向那扇被钉死的门,仿佛能透过木板看到外面正在发生的血腥。海兰小主…菱枝…她们…完了吗?
惢心的目光缓缓移向依旧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如懿,看着如懿脸上那恍惚而希冀的笑容,听着她破碎的自语,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她。主儿啊…外面早己血流成河,而你…还活在这自欺欺人的幻梦里…
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惢心布满污垢的脸颊,砸落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触摸着身下冰冷粗糙的石板。那刺骨的寒意,从指尖一首蔓延到心底。
永寿宫西配殿内,卫嬿婉靠在弘历坚实的臂弯里,感受着帝王毫不掩饰的怜惜与保护。她微微抬起眼,目光掠过窗棂,投向长春宫的方向,又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落在那片阴森死寂的冷宫之上。
菱枝的惨叫声早己平息。海兰被打入冷宫的旨意,此刻大概也传到了长春宫。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空荡荡的发髻。那里,曾经簪着一支点翠白玉兰簪。
簪子碎了。
碎得好。
这碎掉的,又何止是一支簪子?
一抹极淡、极冷、带着无尽深意的弧度,在她苍白的唇边,无声绽放。如同深潭之下,悄然盛开的、淬毒的幽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