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西配殿的秋意渐深,窗外的梧桐叶染上了焦黄,在风中簌簌作响,偶尔有几片飘落在窗台上,更添几分萧瑟。殿内却暖意融融,角落里的鎏金珐琅炭盆无声地吐纳着银丝炭的暖意,驱散了深秋的寒气。
卫嬿婉——如今的令贵人,端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愈发沉静的容颜,眉如远山,眼若寒潭,唯有唇上一点新点的胭脂,是这沉静中唯一跳脱的亮色。春和正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细齿象牙梳,为她梳理着脑后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那支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石榴簪暂时收在妆奁里,此刻簪在发髻正中的,是一支新得的、更为低调却价值不菲的羊脂白玉祥云簪,温润的光华映衬着她沉凝的气质。
海兰的倒台,如同在看似平静的后宫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涟漪,更有深藏水底的惊惧。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那些曾经蠢蠢欲动的试探,都在菱枝凄厉的惨叫和冷宫那扇重新闭合的沉重木门声中,悄然收敛。皇后富察·琅嬅送来的“压惊”礼一次比一次厚重,言辞也一次比一次“恳切”,却始终带着一层难以穿透的隔膜。嘉嫔金玉妍更是如同冬眠蛰伏的毒蝎,启祥宫宫门紧闭,连永寿宫这边的风声都似乎刻意隔绝了。整个后宫,在令贵人不动声色的威势下,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紧绷的平静。
但这平静,绝非卫嬿婉想要的终点。它只是风暴眼,是猛兽捕猎前屏息的刹那。她的目光,透过铜镜,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的阻隔,牢牢锁定了启祥宫的方向。金玉妍。这个出身玉氏、容貌艳丽、性情张扬刻毒的女人,才是横亘在她登顶之路上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她深受弘历宠爱,诞育皇子,更顶着一个“玉氏贵女”的光环。这光环,如同一道无形的护身符——打不得,杀不得,轻易动不得。即便犯下滔天大错,碍于两国邦交,弘历也绝不会轻易要她的命。
“主子,内务府新贡的螺子黛到了。”进忠的声音在屏风外响起,打破了殿内的沉寂。他捧着一个巴掌大小、用明黄绸缎包裹的锦盒,躬身走了进来。锦盒打开,里面是三个精致小巧的青玉小盒,盒盖微启,露出里面色泽纯正、质地细腻的螺黛。此物产自西域,极其名贵,历来是后宫妃嫔彰显恩宠的象征。
卫嬿婉的目光扫过那三盒螺子黛,眼神平静无波,指尖却无意识地捻动着白玉簪的流苏。金玉妍…玉氏…螺子黛…一个极其阴毒、又极其刁钻的念头,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心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
“嘉嫔娘娘…似乎极爱此物?”卫嬿婉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在谈论天气,“听闻她每日晨妆,必用此黛描眉,视为珍宝。”
进忠眼中精光一闪,瞬间领会了主子的意图:“回主子,确是如此。嘉嫔娘娘所用螺子黛,皆由内务府特供,份例向来是头一份。娘娘曾言,此黛色泽最衬她玉氏女子的风骨。”
“风骨?”卫嬿婉轻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玉氏女子的风骨,便是靠这西域贡品妆点么?真是…讽刺。” 她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其中一个青玉盒,“把这一盒…想法子,‘送’给启祥宫的丽心。记住,要做得‘天衣无缝’,让她以为是份例里‘多’出来的,或是…哪个想巴结嘉嫔娘娘的小太监‘孝敬’的。丽心是嘉嫔的心腹,又管着她的妆奁,由她‘无意’间献上去,最是稳妥。”
“奴才明白!”进忠嘴角也勾起一丝阴冷的笑意。丽心对金玉妍忠心耿耿,但人总有贪念。一份“意外之财”,足以让她动心,更能让她在主子面前表功。
“另外,”卫嬿婉的眼神变得幽深,“本主记得,西阿哥永珹…近来是不是有些睡不安稳?夜啼惊悸?”
“是,奴才也听启祥宫的小太监私下嚼过舌根,说西阿哥入秋后便有些惊梦,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效果不甚明显。嘉嫔娘娘为此很是焦心。”进忠立刻回道。
“焦心…便好。”卫嬿婉唇边的弧度更深,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寻个可靠的、懂些民间偏方的老嬷嬷,最好是…玉氏那边过来的。让她‘偶然’间在丽心面前提起,说是她们玉氏故老相传的秘法,用母亲珍视的、带有故土气息的贴身之物,最好是…日日妆点容颜的螺子黛,研磨成粉,混合朱砂,在黄纸上写下安魂咒语,折成护身符,压在孩子的枕下,最能安抚小儿惊魂,辟邪驱祟。尤其…是这御赐的螺子黛,沾染了皇上的龙气,效力更甚。”
进忠听得心头剧震!主子这是…要借金玉妍的爱子之心,引她亲手犯下大忌!御赐之物,尤其螺子黛这等象征恩宠的贡品,岂能轻易损毁?更遑论研磨成粉,书写符咒!这若是被有心人捅出去,便是对圣恩的亵渎!对皇权的藐视!
“主子此计…妙极!”进忠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嘉嫔娘娘爱子心切,又笃信玉氏故俗,西阿哥久病不愈,她定会病急乱投医!只要丽心将那偏方传进去…她必定中计!”
卫嬿婉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秋阳正好,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她看着庭院中那棵叶子快要落尽的梧桐,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冷得像冰:
“玉氏的贵女…本主倒要看看,是你的故土习俗重要,还是大清的皇权威严重要。更要看看,皇上对你那份宠爱…抵不抵得过,对皇权被亵渎的滔天怒火!”
——
冷宫。
死寂如同凝固的沥青,沉重地覆盖着每一寸空间。唯有角落里那堆半湿的稻草,散发着更浓郁的霉烂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活人生存过的暖意——那是凌云彻铺在地上的粗麻布单子。
凌云彻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胸膛随着深沉的呼吸微微起伏。他如同一块被遗弃在荒野的顽石,沉默,坚硬,隔绝着外界的一切。自从那日被扔进这活人坟冢,他便保持着这种近乎入定的姿态,除了必要的进食和排泄,极少移动,更不与角落里那两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有任何交流。
如懿依旧抱着她的破布娃娃,蜷缩在离门最近的地方,目光空洞地望着门缝里漏进来的、越来越微弱的光线。弘历哥哥…似乎很久没在她的呓语中出现了。极度的饥饿和寒冷,如同钝刀,正一点点磨灭她最后的神智。怀中布偶的棉花从破口处露出来,脏污不堪。
惢心将自己缩在另一个角落,离凌云彻的“床铺”远远的。她看着那个沉默如铁塔般的男人,又看看日渐枯槁的如懿,心头那点微弱的希望早己熄灭,只剩下冰冷的麻木和一种刻骨的怨毒。这怨毒,并非针对凌云彻,而是针对那个将她们打入地狱的男人,以及那个…踩着她们尸骨上位的女人!令贵人!卫嬿婉!
海兰小主被打入冷宫、菱枝被杖毙的消息,如同最后的丧钟,彻底击垮了惢心。她恨!恨弘历的薄情!恨皇后的伪善!更恨卫嬿婉的阴险毒辣!主儿所有的苦难,海小主的陨落,都是拜那个女人所赐!她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哪怕只是在这地狱里,让主儿知道真相!让主儿不再沉溺于那可笑的自欺欺人!
这个念头如同毒藤,在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长。惢心的目光,几次落在凌云彻身上。这个沉默的看守…或许…可以利用?他看起来冷漠,但至少没有像之前的太监那样刻意虐待她们。也许…能从他这里,得到一点外面的消息?
惢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恐惧和身体的虚弱,挣扎着挪动身体,一点点靠近凌云彻铺在地上的粗麻布单子边缘。她不敢靠得太近,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下,声音嘶哑微弱,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凌…凌侍卫…”
凌云彻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没有睁开。
惢心咽了口唾沫,干涩的喉咙如同火烧:“凌侍卫…您…您在外面…可曾…可曾听说过…永寿宫…令贵人的…事?”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卑微的祈求,“我们…我们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什么都不知道…求您…发发慈悲…告知一二…”
凌云彻依旧沉默。就在惢心以为他不会回答,失望地准备缩回去时,他那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响起,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令贵人?卫氏?风头正劲。前些日子御花园遇蜂袭,受了惊吓,皇上震怒,处置了谋害她的长春宫海答应和一个宫女。如今,恩宠更胜从前。”
短短几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惢心的心脏!她身体猛地一颤!卫氏!果然是她!恩宠更胜从前!海兰小主…果然被她害了!
“海…海答应?”惢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她怎么样了?”
“褫夺封号,打入冷宫。宫女杖毙。”凌云彻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轰——!”
如同惊雷在惢心脑中炸响!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海兰小主…也进了冷宫?!和主儿一样?!菱枝…被活活打死了?!那个卫嬿婉!她怎么敢?!她怎么这么狠毒?!
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恨意瞬间淹没了惢心!她猛地转头看向依旧失魂落魄、对这一切毫无所觉的如懿,一股强烈的、想要唤醒她的冲动几乎冲破喉咙!主儿!你听见了吗?!海兰小主为了你,也被那个贱人害了!她被打入冷宫了!菱枝死了!你还在等什么?!等那个男人吗?!他早就把你忘了!他怀里抱着那个害死我们的贱人!
这些话在惢心喉间翻滚,灼烧着她的理智。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强忍着没有嘶喊出来。不行…不能说…主儿己经这样了…再受刺激…她会彻底疯掉的…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垢,留下肮脏的痕迹。惢心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这尖锐的痛楚来压制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恨意。卫嬿婉…卫嬿婉!这个名字,如同用滚烫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凌云彻闭着眼,仿佛对身边这无声的悲恸与滔天恨意毫无所觉。只有那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了他并非完全的无动于衷。
——
启祥宫主殿内,暖香馥郁,却驱不散金玉妍眉宇间浓重的焦躁和戾气。她烦躁地在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殿内来回踱步,鲜艳的宝石护甲无意识地刮擦着身旁紫檀木花几的边缘,发出刺耳的声响。西阿哥永珹的夜啼惊悸之症非但没好,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昨夜更是哭闹了大半夜,小脸烧得通红,太医换了几副方子,灌下去的药汁吐了大半,收效甚微。看着儿子痛苦的小脸,听着他嘶哑的哭声,金玉妍只觉得心如刀绞,一股邪火在胸腔里左冲右突,无处发泄。
“废物!都是废物!”她猛地抓起手边一个甜白釉茶盏,狠狠掼在地上!清脆的碎裂声在殿内炸响,吓得侍立的宫女太监们扑通跪了一地,噤若寒蝉。
“娘娘息怒!娘娘保重凤体啊!”贞淑 连忙上前劝慰,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满是忧色。
“息怒?本宫怎么息怒?!”金玉妍艳丽的脸庞因愤怒和焦虑而扭曲,“永珹是本宫的命根子!他若有个三长两短…本宫…本宫…” 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
就在这时,她的心腹大宫女丽心,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青玉小盒,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和邀功的意味:
“娘娘!娘娘!您看这是什么?”
金玉妍烦躁地扫了一眼:“什么东西?”
丽心献宝似的将青玉盒奉上:“是螺子黛!新贡的!内务府那边刚分派下来的,说是…说是这批成色最好的一盒!奴婢想着娘娘近日忧心西阿哥,形容憔悴,正需此物提提精神,便紧着给娘娘送来了!”
螺子黛?金玉妍的目光落在青玉盒上。那熟悉的青玉色泽和螺黛特有的幽光,让她焦躁的心绪莫名地平复了一丝。这是她最爱的妆品,来自故国的贡品,每每用此黛描眉,仿佛都能感受到玉氏故土的气息,也是她在异国宫廷彰显身份和恩宠的象征。
她接过盒子,打开。细腻纯正的黛色映入眼帘,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熟悉感。她烦躁的心绪似乎真的被这黛色抚平了些许。
“你有心了。”金玉妍的语气缓和了些许,用护甲挑起一点螺黛,在掌心捻开,感受着那细腻的触感。
丽心见状,心中暗喜,趁热打铁,脸上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娘娘…其实…奴婢今日去内务府领份例时,还…还遇到了一位老嬷嬷…”
“嗯?”金玉妍漫不经心地应着,心思还在永珹身上。
“是…是以前在玉氏王宫伺候过老王妃的嬷嬷,后来跟着陪嫁队伍来的,如今在内务府浆洗房当差。”丽心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她见奴婢愁眉不展,问起缘由,奴婢便说了西阿哥夜啼惊悸的事…那嬷嬷一听,立刻就说,这症状她见过!在咱们玉氏,小儿惊悸夜啼,最是寻常不过!王族贵胄们,都有祖传的秘法化解!”
金玉妍捻动螺黛的手指猛地一顿!玉氏秘法?!她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希冀的光芒:“什么秘法?快说!”
丽心见主子果然上心,更加卖力地描述:“那嬷嬷说,需得用母亲最珍视的、沾染了故土气息的贴身之物,最好是日日妆点容颜的螺子黛,此物乃我玉氏圣地所产,最能沟通神灵!将其研磨成极细的粉末,混合辟邪的朱砂,再用母亲的血做引子,在黄裱纸上写下安魂的咒语,折成三角护身符,压在孩子枕下。如此,不仅能安抚小儿惊魂,更能借螺黛之灵与故土神灵之力,驱散一切邪祟纠缠!尤其…尤其若是这螺子黛,是御赐之物,沾染了帝王的龙气,那辟邪安魂的效力…更是百倍千倍!”
玉氏圣地…故土神灵…御赐之物…帝王龙气…百倍千倍效力!
每一个词,都精准地搔到了金玉妍最敏感、最脆弱、也最笃信的神经!她爱子心切,早己被永珹的病痛折磨得心神俱疲,此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玉氏的祖传秘法!来自故土的指引!还有这御赐的螺子黛!
她看着手中那盒色泽纯正的螺子黛,又想起永珹烧红的小脸和嘶哑的哭声,一股强烈的冲动瞬间攫住了她!为了永珹!什么规矩!什么御赐!都比不上她儿子的命重要!
“去!取朱砂!取黄裱纸来!”金玉妍的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狂热,“本宫要亲自为永珹制这护身符!”
贞淑 脸色一变:“娘娘!这螺子黛是御赐之物!岂可轻易损毁研磨?万一…”
“闭嘴!”金玉妍厉声打断她,眼中闪烁着不顾一切的光芒,“本宫的儿子都要没命了!还管什么御赐不御赐!本宫是玉氏的贵女!用我玉氏的圣物救我儿子的命,天经地义!皇上知道了,也只会体谅本宫的爱子之心!快去!”
贞淑看着金玉妍眼中那疯狂的光芒,知道再劝无用,只能忧心忡忡地退下准备。
金玉妍拿起那盒崭新的螺子黛,毫不犹豫地将其倾倒在一块干净的玛瑙研钵里。她拿起沉重的玛瑙杵,眼神专注而狂热,开始用力地研磨起来!珍贵的螺黛在研钵中发出细碎的声响,一点点化为细腻的黛色粉末。
她研磨得极其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为了永珹,她什么都愿意做!
殿内弥漫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螺黛和朱砂的浓烈气味。金玉妍用银针刺破自己的指尖,挤出几滴殷红的鲜血,滴入研钵,与黛粉、朱砂混合。然后,她拿起毛笔,蘸着这混合了自己鲜血的、暗红近黑的诡异颜料,在裁剪好的黄裱纸上,一笔一划,极其虔诚地书写着玉氏古老的安魂咒文…
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启祥宫主殿紧闭的窗扉内,一场以爱为名、却触犯天条的大忌,正在这位玉氏贵女狂热而偏执的手中,悄然进行。那混合着血与黛的护身符,如同一个精心准备的祭品,也如同一颗滴答作响的炸弹,等待着引爆的时机。而永寿宫西配殿的窗前,令贵人卫嬿婉,正望着启祥宫的方向,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而笃定的笑意。
风,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