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西配殿的空气里,沉水香混合着安胎药的清苦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名为“恩宠”的网。卫嬿婉半倚在铺着厚厚锦缎的贵妃榻上,身上搭着一条柔软的白狐裘毯。她脸色带着精心晕染过的苍白,眉宇间笼着一层恰到好处的、惹人怜惜的倦怠,一手轻轻搭在依旧平坦、却被层层柔软锦缎小心呵护着的小腹之上。那支象征“多子多福”的赤金累丝嵌红宝石石榴簪,此刻正端端正正簪在发髻中央,红宝石在宫灯下折射出幽深而冷硬的光。
“娘娘,该用药了。”春和捧着一只温热的甜白釉小碗,小心翼翼地奉到榻前。碗中是王德发精心调配的“安胎药”,汤色清亮,气味温和,实则不过是些滋补气血的寻常药材。
卫嬿婉微微蹙眉,似是不喜那药味,却还是顺从地由春和服侍着,小口啜饮。每一口药汁下咽,都像在为那个精心编织的谎言添砖加瓦。她的母亲杨氏,局促地坐在下首一张绣墩上,穿着崭新的、符合“卫老夫人”身份的秋香色团花缎面袄裙,双手却紧张地绞着帕子,眼神飘忽,不敢首视女儿。
“母亲…”卫嬿婉放下药碗,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依赖,目光投向杨氏,“这几日多亏您在身边照应,女儿心里才踏实些。” 她刻意强调了“踏实”二字,眼神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指令。
杨氏身体一颤,连忙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声音带着浓重的江南口音和挥之不去的瑟缩:“娘娘…娘娘说哪里话…这都是…都是老身该做的…” 她接收到女儿的眼神,深吸一口气,努力回忆着进忠教了无数遍的话,开始笨拙地、却又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忧虑说道:
“只是…娘娘这身子…老身瞧着…还是太虚了些…想当年…想当年老身怀着娘娘的时候,也是这般…吃不下睡不稳…后来…后来多亏用了咱们老家的土方子…用上好的阿胶炖了老母鸡…这才渐渐稳住了胎气…”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怀胎不易”,说着“要如何如何进补”,说到最后,声音里竟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哽咽,仿佛真的在为女儿的身体忧心忡忡。这并非全然演技,深宫里的富贵荣华如同镜花水月,女儿这“身孕”是真是假,她心里门清。这巨大的谎言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日夜惶恐,这份惶恐反而成了此刻最真实的底色。
卫嬿婉适时地露出一丝疲惫而无奈的笑容,轻轻拍了拍杨氏的手背,以示安抚。母女情深的戏码,是做给这殿内殿外无数双眼睛看的。
“娘娘,”王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屏风外,躬身道,“内务府刚将各宫娘娘送来的年节贺礼和给娘娘的‘安胎’贺仪登记造册,请娘娘过目。” 他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卫嬿婉懒懒地抬了抬手:“念吧。本主精神短,懒得看了。”
“嗻。”王蟾翻开册子,声音平稳地念着:“皇后娘娘赐:百年老山参两支,血燕窝一斤,赤金镶东珠长命锁一枚…”
“嘉嫔娘娘…哦不,金答应遣人送来:云锦两匹,白玉送子观音一尊…” 王蟾念到此处,嘴角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带着一丝鄙夷。撷芳殿的疯婆子,也只能送这些不痛不痒的东西了。
“纯妃娘娘赐:上等阿胶两盒,金丝红枣一篓,并亲书‘福寿康宁’百子图一幅…”
纯妃?苏绿筠?卫嬿婉搭在小腹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蜷。阿胶…红枣…百子图…多么“用心”的安胎贺礼。多么符合她苏绿筠一贯“宽厚仁善”、“与世无争”的老好人人设!
一股混杂着冰冷恨意和绝妙算计的暗流,瞬间在卫嬿婉心底汹涌奔流!苏绿筠!这个看似无害的“老好人”!这个名字,瞬间点燃了她尘封在记忆深处、被刻意遗忘的屈辱和恐惧!
在前世的时候,她还是大阿哥永璜身边的一个小宫女,本来只是想活的更好一些。本来魏嬿婉也兢兢业业,而且做的非常机敏,只是因为皇上跟魏嬿婉说了一句话,而魏嬿婉面对皇帝的问话,自然不能不回话,只是低头回话被海贵人看见。
而纯妃苏绿筠却选择听之信之,将她调离。甚至还安排在花房,甚至还跟花房的人说话,不要让魏嬿婉过的太舒服。
在魏嬿婉李金元要走改名婴儿的时候,金玉妍本身是为了让皇后娘娘高兴,才准备打算小小的折磨魏嬿婉,结果却因为纯妃的几句话让金玉妍对魏嬿婉的折磨更上一层楼。
等到后来魏嬿婉才明白,原来所谓的宽厚也只不过是一层伪装。宽厚的背后,隐藏着何等伪善的獠牙!
苏绿筠…你以为你披着“老好人”的皮,就能掩盖你骨子里的势利和冷漠?你以为当年御药房那个任你践踏的小宫女,会永远活在尘埃里?
卫嬿婉的心中在无声地咆哮!旧恨如同毒蛇,死死缠绕着她的心脏!而现在,天赐良机!这个“老好人”亲手将刀子递到了她的手里!阿胶…多么完美的媒介!
“纯妃姐姐…真是有心了。”卫嬿婉的声音轻柔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感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本主这几日正想着阿胶滋补,姐姐就送来了。春和,将那阿胶取来一盒,让王太医瞧瞧成色如何,若好,明日本主就用它炖汤。”
“是,娘娘。”春和应声而去。
杨氏看着女儿脸上那看似温柔实则深不见底的笑容,心头莫名地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
——
钟粹宫的气氛,却与永寿宫的“温馨”截然不同,弥漫着一股压抑的焦躁和挥之不去的阴云。
纯妃苏绿筠坐在暖炕上,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她看着坐在下首、神情郁郁、连头都不愿抬的大儿子永璋,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永璋己经开蒙读书,可无论是骑射还是功课,都显得心不在焉,毫无长进。方才弘历来考校功课,永璋答得磕磕巴巴,惹得弘历眉头紧锁,虽未斥责,但那失望的眼神和离去时冷淡的背影,如同一盆冰水,浇得苏绿筠透心凉。
“璋儿…”苏绿筠放下佛珠,声音带着焦虑和疲惫,“你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不用心读书习武?你皇阿玛对你寄予厚望,你怎能如此懈怠?”
永璋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和不甘,声音闷闷的:“额娘!儿子己经很努力了!可皇阿玛…皇阿玛他眼里只有永琏!只有永珹!何曾正眼看过儿子?!无论儿子做什么,都比不上他们!儿子…儿子再努力又有何用?!” 他眼中含泪,充满了不被重视的委屈和自暴自弃的怨愤。
“住口!”苏绿筠脸色瞬间煞白,厉声呵斥,“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永琏是嫡子!永珹…永珹他额娘虽倒了,可他终究是皇子!你…” 她看着儿子眼中那深刻的受伤和怨怼,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心头涌起巨大的恐慌。难道…难道她的璋儿,真的就这般不得圣心?难道她的未来,就只能系在这个看似毫无希望的儿子身上?
不!不行!她苏绿筠绝不能坐以待毙!她需要助力!需要盟友!更需要…在皇上面前重新露脸的机会!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永寿宫的方向。令嫔…那个新晋得宠、身怀“龙裔”的女人!如果能搭上她…
“娘娘,”心腹大宫女茉心匆匆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忧色,低声禀报,“方才…永寿宫那边传来消息…令嫔娘娘用了您送去的阿胶炖的汤…不久后…便腹痛不止,太医诊脉…说是…说是胎气大动,有…有小产之兆!”
“什么?!”苏绿筠如遭雷击,猛地站起身,手中的佛珠串应声而断!蜜蜡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阿胶?她送的阿胶?!令嫔腹痛?胎动?小产之兆?!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巨大的恐惧如同铁钳,狠狠攥住了她的心脏!怎么会这样?!那阿胶…是她精挑细选的上品!绝不会有问题!
“娘娘!娘娘您没事吧?”茉心连忙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苏绿筠。
“快…快备轿!”苏绿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去…去永寿宫!本宫要亲自去看看令嫔妹妹!” 她必须去!必须立刻去澄清!这绝不是她做的!是有人陷害!一定是!
然而,一股更深的、冰冷的绝望瞬间淹没了她。陷害?谁会信?她刚刚在皇上面前失了儿子的体面,转头令嫔就用了她送的阿胶出事…这时间…这巧合…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
永寿宫西配殿内,此刻己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
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安胎药和沉水香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宫人们端着铜盆热水进进出出,步履匆匆,脸上都带着惊惶之色。屏风之内,隐约传来女子压抑而痛苦的呻吟,断断续续,如同濒死的幼兽。
弘历脸色铁青地坐在屏风外的太师椅上,手指死死攥着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面前跪着瑟瑟发抖的王德发太医和几个负责煎药、伺候的宫女太监。
“废物!一群废物!”弘历的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后怕,“朕将龙裔交托给你们!你们便是这般伺候的?!令嫔若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统统陪葬!”
“皇上息怒!奴才…奴才万死!”王德发以头抢地,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娘娘脉象本己趋于平稳…今日午后用了…用了纯妃娘娘送来的阿胶炖的补汤后…不过半个时辰…便突感腹痛如绞…下红不止…奴才…奴才己竭尽全力施针用药…可…可这胎气…来得太猛太急…” 他将责任巧妙地引向了那碗“补汤”。
“阿胶?纯妃送的阿胶?!”弘历眼中寒光爆射!苏绿筠!又是她!白日里永璋不成器,晚上她送来的东西就害得嬿婉动了胎气?!
“皇上!皇上明鉴啊!”苏绿筠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发髻散乱,脸色惨白如鬼,扑通一声跪倒在弘历面前,涕泪横流,“臣妾冤枉!臣妾送阿胶是一片好意!那阿胶是臣妾亲自挑选的上品!绝无问题!臣妾…臣妾怎么会害令嫔妹妹的龙胎!一定是有人陷害!皇上!您要为臣妾做主啊皇上!” 她哭得声嘶力竭,语无伦次。
“陷害?”弘历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哭倒在地的苏绿筠,眼神冰冷如刀,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怀疑,“朕倒要问问你!你白日里才因永璋不成器惹朕不快,晚上你送的东西就进了令嫔的肚子,害得朕的龙胎险些不保!世上焉有如此巧合之事?!苏绿筠!朕看你那‘宽厚仁善’的面皮下,藏着的是一颗何等刻毒善妒的心肠!你是见不得令嫔有孕?见不得朕再添皇子?!还是因为你那不成器的儿子,便要将怨气撒在朕未出世的孩儿身上?!”
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将苏绿筠的“动机”剖析得淋漓尽致,将她最后一点辩解的希望彻底碾碎!
“不!不是的!皇上!臣妾没有!臣妾冤枉啊!”苏绿筠彻底崩溃,跪爬上前想抓住弘历的袍角,却被侍卫拦住。她哭嚎着,辩解着,声音凄厉绝望,如同濒死的困兽。
就在这时,屏风内卫嬿婉那压抑痛苦的呻吟陡然拔高,变成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叫!紧接着,是宫女带着哭腔的惊呼:“娘娘——!”
一个老嬷嬷端着一个蒙着白布的铜盆,脚步踉跄地从屏风后冲了出来,扑通跪在弘历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皇上…龙裔…龙裔…保不住了…是个…是个己成形的男胎啊…” 她颤抖着掀开白布一角,露出盆中一团模糊的血肉!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弘历脑中炸响!他看着那刺目的鲜红,看着那象征着他子嗣希望的血肉,一股混合着丧子之痛和被彻底挑衅的滔天怒火瞬间焚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苏!绿!筠!”弘历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毁天灭地的杀意,“你这毒妇!朕要你偿命——!”
“皇上!臣妾冤枉!冤枉啊——”苏绿筠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被巨大的恐惧彻底攫住,在地,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完了。
屏风之内,卫嬿婉虚弱地躺在染血的床榻上,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听着外面弘历那雷霆震怒的咆哮和苏绿筠绝望的哭嚎,感受着下身那刻意制造出的、阵阵收缩的痛楚,她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也快意到极致的弧度。
那弧度深处,映照着御药房那个雪夜里,少女跪在冰地上、刻入骨髓的绝望与屈辱。苏绿筠…当年你赐我的风雪,今日,本主还你一场足以埋葬你余生的血雨腥风!
痛楚清晰地传来,提醒着她这场豪赌的代价。但值得。用这虚假的“男胎”,废掉一个妃位,铲除一个心腹之患,更在弘历心中刻下更深的怜惜与对“敌人”的滔天怒火…这笔买卖,划算得很。
她缓缓闭上眼,任由泪水混合着冷汗滑落。那泪水滚烫,滴落在枕畔,却暖不了她心底半分。
“皇上…”她气若游丝的声音响起,带着破碎的绝望和无尽的哀伤,“臣妾…臣妾对不起您…我们的…永瑾…” 她给这个从未存在过的孩子,起了一个带着“美玉”之意的名字。一块注定要碎裂的、染血的假玉。
殿外,弘历的怒吼和苏绿筠的哭嚎还在继续。而冷宫的角落里,惢心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听着隐约传来的、关于永寿宫“小产”和纯妃“获罪”的只言片语,眼中燃烧起一种近乎癫狂的、冰冷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