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渐歇,留下满目疮痍的紫禁城。素白的积雪覆盖了琉璃瓦的璀璨,也掩盖了前几日泼洒在宫道上的无形血泪。哀乐低回,萦绕在长春宫上空,如同盘旋不去的冤魂。富察·琅嬅在太医的强灌汤药下勉强吊住了一口气,却己是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曾经丰润的脸颊只剩下一层蜡黄的皮肉包裹着嶙峋的颧骨。她倚在冰冷的炕沿,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动静,枯槁的手指死死抠着身下的锦褥,指尖几乎要嵌进那繁复的织金纹路里。
弘历坐在养心殿的暖炕上,面前的奏折堆积如山,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永琏聪慧沉静的小脸,锦瑟骄纵明艳的笑颜,在他脑海中交错闪现,最终都化作棺椁中那两具冰冷僵硬的小小身躯。巨大的悲恸与无处发泄的帝王之怒,像两头凶兽在他胸腔内撕咬。长春宫弥漫的死气沉沉,琅嬅那如同活死人般的绝望麻木,非但不能平息他的痛苦,反而像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青樱……”一个久违的、带着少年时光晕的名字,毫无预兆地从记忆深处翻涌上来。那时她还是乌拉那拉家的格格,眉眼清亮,带着几分不服输的倔强,会在御花园的假山后与他争辩史书,会在初雪时偷偷给他塞一个暖手的袖炉,笑容干净得如同雨后的海棠。那份纯粹的心动,那份不掺杂质的依恋,在经历后宫倾轧、权力更迭的污浊之后,在他痛失骨肉的巨大创痛之中,显得如此珍贵,如此令人……神往。
他需要一个宣泄口,需要一个能让他暂时逃离眼前这片绝望泥沼的影子。而“青樱”,那个被他亲手打入冷宫、如今唤作如懿的女人,那个在他印象里始终带着一丝孤高清冷的女子,她的影子,竟在这最痛苦的时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他需要证明,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所有,证明自己还能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缕旧梦的影子。给“青樱”一次机会,仿佛就是给当年那个尚未被权力彻底异化的自己,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李玉。”弘历的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传朕旨意:冷宫乌拉那拉氏如懿,昔年虽有错处,然念其侍奉潜邸多年,性非大恶。今查实金玉妍罪证,其中或有牵连不明之处。着即释出冷宫,复其娴妃位分,赐居翊坤宫东配殿。即日……迁宫。” 他刻意避开了“如懿”这个名字,用的是“乌拉那拉氏如懿”,但旨意里那个“娴妃”的旧封号,却像一根刺,扎进了所有知情人的心里。
这道旨意如同在死寂的冰湖中投下了一块巨石。
翊坤宫东配殿虽非主位,但紧邻主殿,位置紧要。更重要的是,“娴妃”这个封号,是当年潜邸时弘历亲赐给青樱的,承载着他们之间最纯粹的时光。如今复封此号,其意昭然若揭——皇帝要找回的,不是冷宫里心如死灰的如懿,而是他记忆中那个鲜活的青樱!
“啊——!”
长春宫里,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尖叫猛然撕裂了压抑的寂静。富察琅嬅不知从何处迸发出的力气,一把挥开了身边试图搀扶的宫女,踉跄着扑到窗边。她死死盯着外面通往冷宫方向的道路,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淬毒的恨意,几乎要滴出血来!
“为什么?为什么?!!” 她嘶哑地咆哮,指甲在冰冷的窗棂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我的永琏没了!我的锦瑟也没了!我的心都被剜空了!他……他竟然还要把那个贱人放出来?!还要让她顶着‘娴妃’的名头,住进翊坤宫?!他这是在我心口上捅刀!是在用我孩儿的血,给她铺路啊!!!”
巨大的悲愤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猛地捂住胸口,一阵剧烈的呛咳,喉头腥甜,竟生生呕出一小口暗红的血,溅在素白的孝衣上,触目惊心。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搀扶、递水、呼唤太医。琅嬅却像是感觉不到痛苦,只是死死盯着那滩血迹,又猛地抬头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眼神怨毒得如同索命的厉鬼:“弘历……你好狠的心!你不配为父!更不配为君!我富察琅嬅在此立誓,只要我活着一日,定叫那乌拉那拉氏的贱人,生不如死!我要让她……给我永琏、锦瑟偿命!” 丧子之痛叠加被背叛的恨意,彻底点燃了她心中仅存的毁灭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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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也飞进了门窗紧闭的慈宁宫。殿内药香浓郁,混合着衰败的气息。太后钮祜禄·甄嬛斜倚在明黄锦缎的靠枕上,脸色依旧灰败,眼神却己不像前几日那般涣散。她刚刚勉强咽下几口参汤,正由福珈小心翼翼地替她按揉着因久卧而酸痛的太阳穴。
“乌拉那拉氏……娴妃?” 太后听到福珈低声的禀报,原本微阖的眼皮倏地睁开,那目光锐利如电,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态?只是那锐利之下,是无法掩饰的震惊与翻涌的恨意,“皇帝……把她放出来了?还复了娴妃之位?”
“是,太后娘娘。旨意己下,人……怕是己经迁往翊坤宫了。” 福珈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她知道这个消息对此刻的太后意味着什么。
“呵……呵呵……” 太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冷笑,胸腔剧烈地起伏着,牵扯得她一阵急咳。福珈连忙为她抚背顺气。咳声渐歇,太后的眼神却更加冰冷阴鸷,如同结了千年的寒冰。
“好……好啊!真是哀家的好儿子!”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彻骨的寒意,“哀家还躺在这里,半死不活!哀家的柔淑……就要被送到那千里之外的苦寒之地,去填科尔沁那个无底洞!哀家连为亲生女儿说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他倒好!他倒是有闲情逸致,去惦记他那个青梅竹马的心头好!去给他的‘青樱’再来一次的机会?!”
太后的思绪疯狂地转动着,巨大的不甘如同毒蛇噬咬她的心。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锦瑟……那个骄纵却鲜活的小公主,她的死讯为何就不能晚那么几天?哪怕晚上十天半个月!只要科尔沁的国书抵达时,锦瑟还活着,那么作为皇帝嫡女,身份远比端柔这个长公主更为尊贵合适!科尔沁求娶,首选必然是嫡公主锦瑟!
“如果锦瑟晚死那么一点点……” 太后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的锦被,指节泛白,眼中迸射出强烈的不甘与怨毒,“如果她晚死那么一点点……哀家的柔淑……是不是就能留在哀家身边了?”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缠绕,将她心中对女儿远嫁的悲痛,瞬间扭曲成了对锦瑟“死得不是时候”的怨恨,以及对背后可能操纵这一切之人的无限猜忌!
是谁?是谁毒杀了锦瑟?难道仅仅是为了扳倒皇后?还是……这背后,也存了要彻底断送她钮祜禄·甄嬛最后一丝血脉的毒计?!高晞月?那个被自己用毒废了的疯妇?还是……那刚被放出来的乌拉那拉氏?乌拉那拉·宜修!那个老毒妇的侄女!她们乌拉那拉家的女人,生来就是克她钮祜禄·甄嬛的!老的害死了她的儿子(弘曕),如今这小的……难道也要来害她的女儿?!
“乌拉那拉……” 太后咀嚼着这个姓氏,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恨意,那恨意甚至暂时压过了对女儿远嫁的悲伤,“哀家动不了科尔沁的铁骑,难道还动不了一个从冷宫里爬出来的弃妇么?皇帝要给他的过去一次机会?好……哀家倒要看看,他这机会,给不给得起!”
她猛地看向福珈,声音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给哀家盯紧了翊坤宫!盯紧了那个娴妃!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哀家都要知道!还有……告诉咱们的人,高斌在朝堂上‘力主’和亲的账,哀家记下了。但眼下,先让那对冷宫出来的主仆……好好‘享受享受’这失而复得的‘恩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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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那扇沉重腐朽、似乎永远也打不开的大门,在几个沉默太监的推动下,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终于敞开了。一道刺眼的天光猛地射了进来,将门口伫立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如懿站在门内的阴影里,微微眯起了眼,适应着久违的光亮。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衣,身形比入冷宫前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重见天日的狂喜,也无对未来的惶恐,只有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看透世事、被绝望彻底冲刷过的荒芜。惢心紧紧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一个微小的包袱,那是她们在冷宫所有的家当,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丝深藏的警惕。
前来宣旨并“恭迎”娴妃娘娘的太监总管李玉,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他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女人,实在无法将她与皇帝口中那个需要“再来一次机会”的“青樱”联系起来。
“奴才李玉,恭请娴妃娘娘金安。” 李玉深深打了个千儿,“皇上有旨,复娘娘娴妃位分,赐居翊坤宫。请娘娘随奴才移步新宫。”
“娴妃……” 如懿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久违的封号,声音低哑,带着一丝飘忽的嘲弄,仿佛在念一个陌生人的名字。她抬起眼,目光越过李玉,望向冷宫外那片被积雪覆盖、却依旧显得无比广阔的天空。那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知道,这道门打开,并非通往新生,而是踏入一个更加凶险、更加血腥的漩涡。皇帝的“旧情复燃”,不过是痛失爱子后抓住的一根虚无缥缈的稻草,是帝王心术在巨大创伤下的一次脆弱回潮。而皇后蚀骨的恨意,太后淬毒的算计,早己如同无形的罗网,在翊坤宫那张看似温暖的床榻上,静静等待着她。
她没有谢恩,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迈开了脚步。久未踏足坚实宫道的双脚有些虚浮,踩在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那声音,在她自己听来,像是踩在薄冰之上,每一步,都预示着未知的碎裂与沉沦。旧影招魂,魂归何处?不过是另一座,以帝王恩宠为名、以六宫怨毒为砖的华丽囚笼罢了。风雪祭殇的余烬未冷,和亲毒刃的寒光己现,而她乌拉那拉·如懿,被这“恩典”骤然推至风暴之眼的弃子,又将如何在这血雨腥风中,寻得一线微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