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仿佛被无形的铁壁围困,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皆兵的窒息感。如懿倚在临窗的软榻上,掌心覆着微微隆起的腹部,那里孕育着她翻身的希望,却也成了群狼环伺的靶心。长春宫送来的“滋补”药材,咸福宫“关切”送来的安神香囊,钟粹宫“恰巧”送来的雨后新采山珍……每一样都包裹着蜜糖般的伪善,内里却淬着见血封喉的毒。
惢心端着刚熬好的安神汤进来,脚步轻得像猫,脸上是掩不住的忧色:“娘娘,药好了。太医说,这汤最是宁神安胎……”她话未说完,目光瞥见如懿案头堆积的各色“好意”,声音便低了下去。
如懿没有接药,目光沉沉扫过那些物件,最终落在窗外阴沉的天幕上。孕期的疲惫与腹背受敌的压力交织,几乎要将她压垮。皇帝?弘历此刻怕是在储秀宫意欢的琴声里沉醉,或是在永寿宫魏嬿婉的软语温存中流连。他偶尔的垂询,不过是帝王对子嗣的例行关切,那份因“青樱”而短暂复燃的旧情,早己在新鲜美色的冲击下,消散得如同晨雾。
靠他庇护?无异于痴人说梦!如懿眼底最后一丝对帝王的软弱期待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玉石俱焚般的清醒与狠厉。
“惢心,”她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打破了一室的压抑,“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仔细收好,一样都别动,也别让任何人碰。”
惢心一愣:“娘娘?您是说……”
“本宫是说,那些‘好意’,本宫心领了。”如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底寒光乍现,“但本宫这身子骨,近来不知怎地,口味刁钻得很。一会儿馋那酸入骨髓的腌梅子,一会儿又念着能把喉咙点着的辣子油泼面,倒把正经的汤药和补品给厌了。”
酸?辣?惢心一时没反应过来,茫然地看着如懿。
“去,”如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发出笃笃的轻响,如同某种进攻的鼓点,“传话给御膳房,从今日起,翊坤宫小厨房每日备膳,务必做到两样:第一,所有呈给本宫的菜肴汤水,无论荤素,一律加倍放醋,越酸越好,要酸得能蚀掉牙!第二,另备一份最烈的辣椒,碾成细粉,单独装在小碟子里,随膳呈上,本宫要自行调味。”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刺向惢心:“记住,要做得人尽皆知!尤其是长春宫、咸福宫、钟粹宫那边,务必要让她们知道,本宫如今,离了这极酸极辣,是一口也咽不下去!”
惢心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如懿的用意!娘娘这是要……引蛇出洞?以身为饵!
“娘娘!这太冒险了!”惢心失声道,“您怀着龙胎,怎能……”
“不冒险?”如懿打断她,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难道坐以待毙,等着她们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落到本宫和孩子头上吗?她们想下手,无非是吃食、汤药、熏香!熏香本宫己令你全部撤换,汤药由你亲自盯着熬煮,外人难插手。唯有这入口的吃食,百密一疏!与其让她们在暗处琢磨千百种法子,不如本宫给她们指一条‘明路’!”
她抚着腹部,眼神复杂,有怜惜,更有孤注一掷的狠辣:“酸儿辣女……这老话儿传了千百年,宫里宫外,谁不信几分?本宫如今‘偏嗜’这两样,就是要让她们去猜!去赌!猜本宫怀的是男是女!赌她们该在‘酸’上动手脚,还是在‘辣’里下功夫!或者……贪心些,两边都不放过!”
“本宫倒要看看,”如懿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寒铁,“究竟是皇后更忌惮本宫生下皇子,威胁她的‘祥瑞’永琮?还是纯妃更害怕本宫生下公主,分走皇上所剩无几的宠爱?又或者,高晞月那个蠢货,会不管不顾地双管齐下?只要她们动手,必露马脚!本宫要她们自己,把这杀人的刀,递到本宫手里!”
惢心看着如懿眼中那近乎疯狂的光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娘娘这是把自己和孩子置于炉火上烤!但转念一想,这确是绝境中唯一能化被动为主动的险招!与其日日提防不知从何处射来的冷箭,不如主动布下这“酸辣”迷局,诱敌深入,一网打尽!
“奴婢……明白了!”惢心重重叩首,眼中也燃起决绝的火光,“奴婢这就去办!定让六宫皆知,娴妃娘娘如今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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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酸辣”异变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瞬间飞遍六宫。各宫主位闻讯,心思各异,暗流涌动得更加湍急。
长春宫。
“离了极酸极辣,一口也咽不下?”富察琅嬅听着素练的禀报,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着永琮襁褓的锦缎,“酸儿辣女……她这是在暗示什么?”琅嬅的心猛地一沉。乌拉那拉如懿若真诞下皇子……以皇帝对她那份残存的旧情,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奴婢打听到,娴妃娘娘最近尤其嗜酸,那腌梅子,听说酸得连尝膳太监都龇牙咧嘴,她却面不改色地吃下去!”素练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示。
嗜酸?酸儿?琅嬅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不行!绝对不行!她绝不允许任何皇子威胁到永琮的地位!
“孙嬷嬷那边……”琅嬅的声音冰冷刺骨,“告诉她,时机到了。既然娴妃妹妹‘偏爱’酸口……那就让她好好尝尝‘酸’的滋味!务必在‘酸’上,做得天衣无缝!”
“是!”素练领命,眼中闪过狠戾。
咸福宫。
“酸得蚀牙?辣得冒火?哈哈哈!”高晞月听完茉心的回报,笑得花枝乱颤,眼中却全是恶毒的兴奋,“乌拉那拉氏这个贱人,怀个孕还作妖!酸儿辣女?本宫管她怀的是男是女!只要她肚子里的孽种没了就行!”
她一把抓起桌上那盒精心调配的“凝神香”,笑容扭曲:“她不是口味重吗?正好!这香,气味清雅,混在她那重口味的饭菜香气里,神不知鬼不觉!给本宫加大剂量!熏不死她,也要让她这胎坐不稳!最好让她一尸两命!”她将香盒狠狠塞给茉心,“赶紧的!趁着翊坤宫小厨房最近味道冲,给本宫送过去!”
钟粹宫。
苏绿筠独自坐在佛前,手中捻动的佛珠早己停下。她面前摊开的《本草图鉴》上,剧毒菌菇的图样狰狞刺眼。王忠垂手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嗜酸……嗜辣……”苏绿筠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又偏执。酸儿辣女?她该赌什么?赌如懿怀的是男是女?不!她不要赌!她的儿子永璋、永瑢,不需要多一个无论男女、都注定分走皇父宠爱的对手!只要是乌拉那拉如懿的孩子,都不该存在!
她猛地合上图鉴,声音嘶哑而决绝:“王忠!那两种最毒、最不易分辨的,灰花纹和鳞柄白鹅膏!雨后新采的,要最鲜嫩的!给本宫剁成最细的茸!”她眼中是孤注一掷的疯狂,“管她是酸是辣!只要混进她每日必用的汤羹里,无色无味,让她和她的孽种……一同归天!”
永寿宫。
魏嬿婉正对镜描摹着一幅工笔花鸟,笔触细腻,神态悠闲。春婵将各宫反应低声禀报完,有些担忧:“娘娘,翊坤宫这招‘酸辣引路’,太过凶险了,万一……”
“万一?”魏嬿婉笔下未停,一朵娇艳的牡丹在她笔下徐徐绽放,她唇角微扬,带着洞悉一切的冷漠,“没有万一。这是她唯一的生路。置之死地而后生,乌拉那拉如懿,够狠,也够聪明。”她放下笔,欣赏着自己的画作,“皇后、贵妃、纯妃……她们的心思,此刻怕是都被那酸辣勾着,正铆足了劲往这明晃晃的陷阱里跳呢。也好,省得本宫费心了。”
她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目光幽深:“本宫只需……静静看着。看看这场由娴妃娘娘亲手布下的酸辣盛宴,最终……会毒死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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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坤宫内,小厨房热火朝天。浓烈的醋味混合着呛人的辣气弥漫开来,熏得人睁不开眼。惢心亲自盯着,看着御厨将大勺大勺的醋倒入汤羹菜肴,又将一小碟碾得极细、红得刺目的辣椒面放在托盘显眼处。
如懿坐在桌前,面前摆着一碗酸气冲天的醋溜鱼片,一碟红得发亮的辣子鸡丁,还有一小碗飘着几片可疑“山珍”的清汤。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裹满醋汁的鱼片,面不改色地送入口中,酸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眼角生理性地渗出泪花。她强忍着,又舀起一勺红油汪汪的鸡丁,辣意瞬间首冲天灵盖,呛得她剧烈咳嗽起来,脸色涨红。
“娘娘!”惢心心疼地递上清水。
如懿摆摆手,咳得眼泪首流,却倔强地不肯停下。她目光死死盯着那几片在清汤里沉浮的、看似寻常的菌菇,又瞥了一眼旁边散发着“清雅”气息的新香囊,最后,目光落在门口——那里,一个面相和善、眼神却透着精明的陌生嬷嬷(孙嬷嬷),正“殷勤”地端着一碗特调的、醋味格外浓郁的“安胎酸羹”进来。
“咳咳……无妨……”如懿推开清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狠劲,“本宫……就爱这口!”
她端起那碗“安胎酸羹”,浓烈到刺鼻的醋味首冲鼻腔。她抬眼,目光如电,扫过孙嬷嬷看似恭顺的脸,扫过角落里新换上的香炉,扫过那碗飘着毒蕈的清汤。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是索命的毒药。
来吧。都冲着这“酸辣”来吧。
本宫等着你们!
她屏住呼吸,将那碗醋羹凑到唇边。一场由她亲手点燃、以腹中骨肉为赌注、引群魔乱舞的生死之局,在浓烈的酸辣气味中,轰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