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的烽烟终于散尽,胡人左贤王仓皇北遁的王旗,如同被折断的翅膀,消失在漠北荒原铅灰色的地平线尽头。曾经象征胡人荣耀与野心的王庭,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在凛冽的朔风中呜咽。象征着胜利的“靖北伯”大纛,被深深插在王庭祭坛的废墟之上,猎猎作响,宣告着大宁铁骑的赫赫武功。
漠北,似乎真的“廓清”了。
皇帝的圣旨如同追着捷报的春风,一路吹到了这片刚刚经历血与火洗礼的苦寒之地。犒赏三军,大赦天下。对于浴血奋战的将领们,恩旨更是格外优渥:加官进爵,厚赐金银田宅,更特许功勋卓著者可携家眷,前往温暖富庶的江南水乡“疗养”,以酬其戍边血战之苦,颐养天年。
圣旨念罢,中军大帐内一片欢腾。将领们疲惫的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互相道贺,憧憬着江南的烟柳画桥、吴侬软语、温香暖玉。紧绷了数年的神经,终于可以松弛下来,享受用血汗换来的富贵荣华。
“靖北伯、定远将军林砚听旨!”宣旨太监尖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恭敬,却也难掩一丝奇异的停顿。
我单膝跪在帐前,冰冷的青铜面具覆盖着面容,玄色大氅上还沾着狼居胥山的风尘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腰间的“靖北伯”印信和那串狼牙项链沉甸甸地坠着。
“卿以女流之身,提三尺剑,统十万师,深入不毛,血战经年,终克狼居胥,覆灭王庭,廓清漠北,功莫大焉!朕心甚慰!特晋林砚为‘镇国大将军’(从一品武散官,位极人臣,但无实权),加太子太保衔!赐黄金五千两,明珠十斛,苏杭织造御用锦缎三百匹!另赐江南金陵城御造府邸一座,良田千顷!望卿解甲卸鞍,暂息雷霆之威,移驾江南,静心休养,以彰朝廷体恤功臣、优容勋贵之德!钦此!”
镇国大将军!太子太保!黄金明珠!江南府邸!良田千顷!
封赏之厚重,恩宠之优渥,冠绝诸将!
然而,帐内的喧嚣却在那一刻诡异地静了一瞬。
解甲卸鞍?暂息雷霆?移驾江南?静心休养?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轻轻刺破了刚刚升起的欢庆泡沫。
没有新的兵权委任,没有驻防要地的实职,甚至连一个象征性的“都督某地军务”的头衔都没有。只有一堆耀眼却空洞的荣誉头衔,和一座位于温柔富贵乡的华丽牢笼。
“束之高阁”西个冰冷的字,无需明言,己在这份“体恤”的圣旨中昭然若揭。
青铜面具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泼天的“恩宠”落在身上的,不是暖阳,而是寒霜。指尖隔着冰冷的皮革,触碰到腰间的狼牙项链,那粗糙尖锐的触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慰藉。
“臣,林砚,领旨谢恩。”声音透过面具,平静无波,如同深潭死水。双手接过那卷明黄,沉甸甸的,却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宣旨太监似乎松了口气,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恭喜镇国大将军!贺喜太子太保!陛下对您可是恩宠无极啊!江南金陵,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富贵风流地!将军此去,定当好好休养,享尽人间清福!”
享尽清福?
帐内其他将领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有羡慕那超品爵禄的,有震惊于皇帝如此安排的,也有心思深沉者,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与…一丝微妙的怜悯。这位以“血狼”之名威震北疆、阵斩胡酋、智破内奸、最终踏平狼居胥山的传奇女帅,她的赫赫战功,她的滔天凶威,终究让那深宫之中的九五至尊,感到了…不安。
功高震主。
飞鸟尽,良弓藏。
亘古不变的帝王心术。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也没有参与将领们后续的庆贺与道别。捧着那份冰冷沉重的圣旨,转身走出了喧嚣的中军大帐。
漠北的风,依旧凛冽如刀,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冰冷的青铜面具上。身后,是渐渐远去的、属于胜利者的欢声笑语。眼前,是苍茫无际、刚刚被鲜血浸透又迅速被冰雪覆盖的荒原。
廓清漠北?
或许吧。
但被“廓清”的,又岂止是胡人的王庭?
数月后,江南,金陵。
秦淮河畔,烟柳画桥,风帘翠幕。桨声欸乃,丝竹管弦之声隐隐飘荡在的空气里,混合着脂粉的甜香和佳肴的气息。一切都与北地的肃杀荒寒截然不同,这里是温柔乡,是富贵窟。
御赐的府邸坐落在城中最清幽的所在,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雕梁画栋,假山池沼,无不精致。仆役如云,锦衣玉食,极尽奢华。
我换下了冰冷的铠甲和靛青色的武将常服,穿上了一身质地上乘、绣着繁复暗纹的月白色锦缎常服。头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绾起,未施粉黛。腰间,那串灰白的狼牙项链,与这身温润的江南服饰格格不入,却依旧固执地悬挂在那里,如同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青铜面具被仔细地擦拭干净,锁进了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里,连同那柄饮尽胡酋鲜血的弯刀,一同封存。取而代之悬在腰间的,是皇帝新赐的、象征“镇国大将军”身份的金鱼袋和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府邸的正厅高悬着御笔亲书的“靖北”金匾,阳光下熠熠生辉,无声地提醒着访客主人的身份。每日里,前来拜谒的地方官员、江南士绅、乃至闻风而来的投机商贾,络绎不绝。他们带着谄媚的笑容,说着恭维至极的话语,奉上价值连城的礼物,试图攀附这位位极人臣、圣眷正隆(至少表面如此)的异姓女伯爷、镇国大将军。
我坐在花厅主位,面前是精致的汝窑茶盏,氤氲着上等龙井的清香。听着那些或真心或假意的奉承,看着那些或敬畏或算计的眼神,脸上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而淡漠的平静。偶尔颔首,说几句“谬赞”、“不敢当”之类的客套话,便再无多言。
这繁华锦绣,这温香软玉,这阿谀奉承……如同一层厚厚的、令人窒息的丝绵,紧紧裹缠上来。每一次呼吸,吸入的都是甜腻的、属于江南水乡的潮湿空气,却再也嗅不到北地长城上那裹挟着血腥与硝烟的凛冽寒风。
“大将军,您看这方田黄冻石,乃是吴中名家耗时三年精心雕琢的‘渔樵耕读’,寓意深远,正合您这般功成身退、寄情山水的意境…”一个富态的盐商唾沫横飞地介绍着。
功成身退?寄情山水?
我端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热的瓷壁,目光却越过那唾沫横飞的盐商,投向窗外。
窗外,是府邸精心打理的后园。一池碧水,几尾锦鲤悠闲地游弋。假山玲珑,藤萝缠绕。几个小丫鬟正嬉笑着扑蝶,银铃般的笑声飘进来,更衬得厅堂里的奉承话语空洞乏味。
视线最终落在一处被刻意荒废的角落。那里没有移栽名贵的花木,只是简单地铺了一层细沙。那是府邸落成后,我唯一提出的要求——一片演武场。此刻,沙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雀鸟,在上面蹦跳着,啄食着什么。
腰间的狼牙项链,隔着柔软的锦缎,依旧能感受到它坚硬冰冷的轮廓。指尖无意识地着其中一颗最为尖锐的狼牙,那粗糙的触感,仿佛还能带回漠北风雪中刀锋撕裂皮肉的感觉,带回长城垛口后那刺骨的寒意。
“大将军?大将军?”盐商小心翼翼地呼唤着。
我回过神,目光落回他那张堆满谄笑的脸,淡淡开口:“此物甚好,然本将不喜雕琢,更爱天然质朴。张管家,送客吧。”
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疏离。
盐商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地告退。
厅堂内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熏炉里袅袅升起的檀香。我独自坐在偌大的花厅里,手指依旧着腰间的狼牙。窗外,江南的暖风熏得游人醉。窗内,“镇国大将军”林砚,这位曾经让胡虏闻风丧胆的“血狼”,此刻,只是金陵城里一座华丽府邸中,一个沉默的、格格不入的闲散武将。
一只鱼鹰掠过平静的湖面,猛地扎入水中,叼起一尾挣扎的银鱼,打破了水面的宁静。我站在画舫的船头,看着那鱼鹰重新飞起,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消失在远处迷蒙的烟雨中。腰间悬挂的狼牙项链,在温润潮湿的空气中,冰冷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