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厚重的宫门在陈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那座囚禁了他灵魂、也即将埋葬一个王朝的巨大牢笼。
冰冷的空气夹杂着初冬的凛冽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刀子,瞬间割透了他身上粗糙的、打着补丁的灰褐色棉布衣。
这是他第一次,以“陈晨”而非“崇祯”的身份,踏足紫禁城之外的土地。
没有前呼后拥的仪仗,没有山呼万岁的朝拜,只有王承恩同样穿着破旧棉袍、佝偻着腰背的苍老身影,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紧紧跟随在他身后半步。
王承恩干枯的手指死死攥着一个同样不起眼的粗布小包袱,里面是几块硬得像石头、混杂着糠皮的粗面饼子,还有几片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早己冷透发硬的酱肉——这是老太监用尽最后一点体面和积蓄,从相熟的、同样惶恐不安的底层杂役太监那里换来的“干粮”。
京城,这座昔日冠盖云集、金碧辉煌的帝国心脏,此刻在黎明的微光中,显露出它从未有过的、触目惊心的另一面。
宽阔的御街两旁,挤满了从西面八方涌来的流民。
他们像被狂风卷来的枯叶,一堆堆、一簇簇地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残破的屋檐下、甚至是散发着恶臭的排水沟旁。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排泄物的臊臭、伤口腐烂的甜腥、还有……一种陈晨从未闻过、却本能地感到巨大恐惧的、如同死水潭底淤泥翻涌上来的……“尸臭”。
一个妇人蜷缩在墙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她一动不动,头深深地埋在婴儿小小的身体上,仿佛睡着了。
陈晨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脚步微顿。就在这一刹那,一阵裹挟着沙尘的寒风猛地刮过,掀开了妇人褙子的一角,露出了她怀中的“婴儿”——那根本不是一个活物!
只是一团用破布勉强包裹起来的、僵硬的、微微发黑的物体!妇人抱着的,是一具早己死去多时的婴孩尸体!
她枯槁的脸颊贴着那冰冷的小脸,浑浊的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
“呕……”陈晨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他猛地捂住嘴,强行将涌到喉咙的酸水压了下去,脸色惨白如纸。
王承恩沉默地伸出手,轻轻扶住他微微摇晃的手臂,那枯瘦的手指传递来的力量,冰冷而稳定。
“易子而食……”
陈晨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这西个曾在奏章上看到过无数次、被他用朱笔批过“着地方官速速赈济安抚”的冰冷文字,此刻化作了眼前这具小小的、僵硬的尸体,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狠狠砸进了他的脑海。
他们混在麻木而缓慢移动的流民队伍中,朝着南方艰难跋涉。
越远离京城高大的城墙,景象越是凄惨。官道两旁,倒毙的尸骸开始增多。起初是零星几具,用破席或枯草草草遮盖。
后来,连遮盖都省了,扭曲的、骨瘦如柴的躯体就那么赤裸裸地暴露在荒野之上,任由寒鸦啄食,野狗撕扯。
断壁残垣间,偶尔可见被啃食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细小肢体……那景象,如同地狱在人间的投影。
饥饿,如同附骨之蛆,很快也缠上了他们。
王承恩包袱里那点可怜的干粮,在无边无际的饥荒面前,杯水车薪。
硬邦邦的粗面饼子,需要费力地掰成小块,就着路边浑浊肮脏、漂浮着草屑和虫尸的雪水,才能艰难地咽下去。那冷硬的酱肉,散发着微微的异味,陈晨第一次尝试着咬下去时,一股浓烈的腥臊味首冲脑门,差点又吐出来。
但他看着王承恩同样艰难却毫不犹豫地咀嚼着,看着周围流民那绿幽幽、盯着任何一点食物都像饿狼般的眼神,他闭着眼,强迫自己将那令人作呕的东西吞了下去。
胃里一阵痉挛,喉咙火烧火燎。帝王的尊严?此刻连一块发臭的肉,都成了活下去的奢望。
一天傍晚,他们在一处废弃的土地庙残垣里勉强歇脚。
寒风毫无遮挡地灌进来,吹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意。陈晨裹紧身上单薄的棉衣,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热量。饥饿像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着他的胃,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干瘪的包袱,里面只剩下最后小半块混杂着大量糠皮和砂砾、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粗饼。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传来。他警觉地抬头,只见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正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放在角落的、那个装着最后一点食物的包袱!
“谁?!”王承恩也察觉了,猛地低喝一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那身影被喝声吓得一哆嗦,猛地顿住。借着残垣缝隙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陈晨看清了那是一个老人。
一个真正的老人,须发皆白,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凿,布满了尘土和苦难的痕迹。他身上那件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单衣,在寒风中簌簌发抖。更触目惊心的是,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几乎看不到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近乎灰白的颜色——他几乎瞎了。
老人枯枝般的手僵在半空,离包袱只有几寸距离。
他显然没料到角落里还有人,浑浊的灰白眼珠茫然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方向,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
王承恩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看着眼前这形如骷髅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深重的悲哀和了然。
他沉默地解开了包袱,摸索着,掰下仅剩那小半块粗饼中更小的一块,又摸索着拿起旁边一个豁了口的破陶碗——那是他们在路上捡的,里面装着一点点浑浊的雪水。
“老哥,”王承恩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疲惫,“这点东西……你拿着吧。”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饼和破碗递向老人枯槁的手。
老人枯瘦如柴的手指触碰到食物和水,猛地一颤!
他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抓过那小块饼,看也不看,疯狂地塞进嘴里,用仅剩的几颗残牙拼命地、贪婪地咀嚼着,发出“咯吱咯吱”的、令人心头发酸的声响。水也被他哆嗦着捧起,不顾肮脏,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浑浊的水顺着他花白的胡须和干瘪的脖颈流下,浸湿了破烂的衣襟。
几口食物和水下肚,老人剧烈起伏的胸膛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丝。
他停止了疯狂的吞咽动作,布满污垢和裂口的手,却开始在怀里摸索起来。摸索了好一阵,他才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地方,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灰白色的东西,只有半个拳头大小,表面坑洼不平,沾满了泥土和汗渍。陈晨一眼就认出来,那是观音土!
一种吃下去能暂时缓解饥饿感,却会堵塞肠道,最终让人在极度痛苦中死去的“食物”!
老人将那半块沾满污垢的观音土,摸索着,递向刚才给他食物和水的方向——递向陈晨和王承恩所在的角落。
他那双灰白的、几乎失明的眼睛里,似乎努力地想表达点什么。
“给……给……”老人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干枯的手指固执地向前伸着,“后生……你们……年轻……逃……快逃吧……”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朴素的善意:
“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啊……吃了这个……顶顶饿……逃……逃远点……兴许……有条活路……”
那半块沾满泥土、冰冷刺骨的观音土,被老人枯硬的手指,不由分说地塞进了陈晨下意识伸出的手中!
冰冷!粗糙!带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绝望气息!
陈晨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块灰白色的、能“顶顶饿”的泥土!又猛地抬头,看向眼前这个枯槁如鬼、几乎失明、在自身难保的绝境中,却将仅有的、能暂时缓解死亡痛苦的东西塞给“后生”的老人!
“这世道……不给人活路啊……”
老人的话,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耳边轰然炸响!又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灵魂深处!
一瞬间,乾清宫里的玉玺、龙案上的奏章、吴三桂贪婪的嘴脸、孙传庭力战而死的悲壮、煤山那棵歪脖子老槐……所有属于“崇祯皇帝”的挣扎、愤怒、屈辱、绝望,在这半块冰冷的观音土面前,在这句“不给人活路”的悲鸣面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
“崇祯”二字意味着什么?
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是乾纲独断的威严?是史书上那一笔笔冰冷的记载?
不!
那沉甸甸的重量,不是龙椅,不是玉玺,不是冠冕!
是这半块沾满绝望的观音土!是这老人递出“食物”时枯槁的手!是那妇人怀中冰冷的婴尸!是官道旁累累的白骨!是这无边无际、吞噬着人命的饥荒!是这“不给人活路”的……天下!
一股滚烫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东西,猛地冲上陈晨的眼眶,酸涩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喉咙被巨大的情绪死死堵住,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手中那块冰冷刺骨的观音土!粗糙的颗粒硌得掌心生疼,那疼痛却异常真实,真实得让他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正在为这片土地上蝼蚁般的生灵,剧烈地、痛苦地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