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洼是个靠山的小村子,村口有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树冠遮天蔽日,投下好大一片阴凉。树下常年摆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底积着雨水和落叶,看着脏兮兮的。村里老人说,这碗是“讨债碗”,谁要是动了歪心思,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这碗就会“找上门”。
村西头住着个光棍汉,叫王三癞。人如其名,头上癞痢疤,好吃懒做,手脚也不干净。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是家常便饭。村里人嫌他,但碍于一个村住着,也没真把他怎么样。
这年开春,村里来了个收山货的外乡人,姓李,住在村东头老赵家空着的厢房里。李货郎为人实诚,收价公道,还常带些针头线脑分给村里妇人,很得人心。他随身带着个蓝布包袱,里面鼓鼓囊囊的,收来的山货和钱都放在里头,晚上就枕在头下睡。
王三癞盯上李货郎好几天了。他亲眼看见李货郎把一沓厚厚的票子塞进包袱最里层。那票子的厚度,看得王三癞心里像有猫爪在挠。他琢磨着,外乡人,落单,这简首是老天爷送钱上门。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王三癞灌了两口劣酒壮胆,揣着把生锈的柴刀,悄没声地溜到老赵家后院。老赵家院墙矮,他三两下就翻了进去,摸到李货郎住的厢房窗根下。屋里漆黑一片,鼾声均匀。王三癞用柴刀尖轻轻拨开里面没闩严实的木窗栓,像条泥鳅一样滑了进去。
借着窗外一点微光,他看见炕上李货郎睡得正沉,那个蓝布包袱就枕在他头下。王三癞屏住呼吸,心提到嗓子眼,小心翼翼地去抽那个包袱。李货郎翻了个身,鼾声停了。王三癞吓得浑身僵住,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好在李货郎只是咂咂嘴,又沉沉睡去。
包袱到手!王三癞心花怒放,也顾不上细看,抱着包袱蹑手蹑脚翻出窗户,一溜烟儿跑回了自己那间破败的泥坯屋。
关紧门,点上油灯,他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有几包晒干的山菇、木耳,最下面是一个硬邦邦的油纸包。打开油纸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崭新的银元!在昏黄的油灯下,银光闪闪,晃得王三癞眼睛都首了。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发了!老子发了!”王三癞兴奋地搓着手,拿起一块银元,放在嘴里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个清晰的牙印。是真的!他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盘算着怎么花这笔横财:先治治癞痢头,再娶个媳妇,盖间大瓦房……
正做着美梦,忽然,一阵冷风“呼”地吹开了虚掩的破窗户,油灯的火苗剧烈地晃动起来,屋子里光影幢幢。
“谁?!”王三癞吓了一跳,警惕地看向窗外。外面黑漆漆的,啥也没有。他骂骂咧咧地起身去关窗。
就在他走到窗边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屋里的泥土地面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豁口的粗陶碗!
正是村口老槐树下那个“讨债碗”!
碗底还沾着湿泥和几片枯槐叶,碗口正对着他,黑洞洞的,像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
一股寒气从王三癞的脚底板首冲脑门!他明明记得自己锁了门!这碗是怎么进来的?!
他头皮发麻,抄起墙角的扫帚,壮着胆子去捅那碗:“滚!给老子滚出去!”
扫帚碰到碗的瞬间,“当啷”一声脆响,碗纹丝不动,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更诡异的是,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土腥味和槐树叶腐败气息的冷风,从碗口幽幽地冒了出来,吹在王三癞脸上,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王三癞彻底慌了。他想起老人们关于讨债碗的传说——动了不该动的钱财,这碗就会自己找上门,不把“债”还清,它就不走!轻则家宅不宁,重则……
他看着炕上那堆刺眼的银元,又看看地上那个阴森森的破碗,一股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不行!这钱不能要了!得还回去!
他手忙脚乱地把银元重新包好,塞回蓝布包袱,抱着包袱,像被鬼追一样冲出家门,深一脚浅一脚地又跑回老赵家后院。他不敢走正门,还是翻墙进去,想把包袱从窗户塞回去。
可当他刚把包袱塞进窗户一半,屋里突然亮起了灯!紧接着传来李货郎一声惊怒的厉喝:“谁?!”
王三癞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松,包袱掉在窗台下,他也顾不上捡了,连滚爬爬地翻墙逃走,一口气跑回自己家,死死抵住门板,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完了!被发现了!李货郎明天肯定要报官!王三癞又急又怕,在屋里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然而,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第二天,村里静悄悄的,李货郎照常出来收山货,见了人还是笑呵呵的,好像昨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王三癞躲在自家门缝里偷看,心里七上八下。难道李货郎没发现包袱丢了?或者……他发现了,但不敢声张?
王三癞偷偷溜到老赵家后院,发现窗台下那个蓝布包袱不见了。他心里稍安,也许李货郎以为是自己不小心掉地上的?侥幸心理占了上风,他暂时把心放回肚子里,只是再也不敢打李货郎的主意了。
但他忘了,还有一个“债主”没走。
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依旧端端正正地摆在他家屋子中央的地面上。无论王三癞把它扔出去多远,用脚踹,用扫帚打,第二天天一亮,它总会诡异地回到原地,碗口对着他睡觉的炕。碗底永远积着一层浑浊的水,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土腥和腐败槐叶味。
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
先是家里的鸡,一夜之间死了个精光,脖子被什么东西咬断了,血被吸得干干净净,尸体干瘪。接着是王三癞自己,开始做噩梦。梦里总有个看不清脸的黑影,端着一个豁口碗,碗里盛着腥臭的血水,追着他要他还债。醒来后,他浑身虚脱,脖子上总有一圈青紫色的指印。
他的癞痢头开始溃烂流脓,发出恶臭,疼得他整夜睡不着觉。去镇上抓了药,吃下去不但没好,反而上吐下泻,人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活像个骷髅。村里人见了他都绕着走,说他身上一股子死气。
王三癞知道,这是讨债碗在“讨债”了。他怕得要死,拖着病体去求村里的神婆。神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屋里地上那个碗,连连摇头,叹气道:“晚了!你拿的不是寻常的钱财,是人家救命的本钱!那外乡人看着没事,是他命里该有贵人相助,逢凶化吉。可你这孽债,是实打实欠下了!这碗沾了老槐树的灵性,通了因果,它盯上你,不把你欠的‘债’连本带利讨干净,是不会罢休的!要么,你去跟那碗里的‘主儿’磕头认错,把命还给它?要么……”
“要么怎样?!”王三癞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神婆眼神复杂:“要么,你就得想法子,把这‘债’,转给一个比你更‘欠’它的人……但这是损阴德的事,搞不好报应更烈!”
王三癞哪敢去死?他浑浑噩噩地回到家,看着地上那个阴冷的碗,又想起神婆的话。转债?找谁?村里谁比他王三癞还招人恨?他脑子里第一个蹦出来的,是村东头那个仗着儿子在县里当个小官就横行霸道、欺男霸女的张屠户!张屠户克扣斤两、强买强卖,还逼死过佃户,坏事做尽!
一个恶毒的念头在王三癞心里滋生。
这天夜里,趁着张屠户喝得烂醉如泥躺在自家院里的竹榻上乘凉,王三癞像鬼魅一样溜了进去。他把怀里揣着的那个讨债碗,小心翼翼地、碗口朝上地,塞进了张屠户油腻腻的怀里。做完这一切,他感觉身上那股沉重的阴冷似乎轻了一点点。
第二天,张屠户暴毙的消息就传遍了清水洼。死状极其恐怖:他躺在竹榻上,双目圆睁,眼球突出,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嘴巴大张着,舌头乌紫。更骇人的是,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满了暗红发黑、粘稠腥臭的液体,像是……凝固的血!而他自己的胸口,心脏的位置,破开了一个碗口大的血洞!里面的心脏不翼而飞!
村里炸了锅。仵作来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只说像是被什么野兽掏了心。但什么野兽能悄无声息地潜入院子,掏了心还塞个碗进去?大家心知肚明,这是讨债碗“讨债”成功了!
王三癞听说后,先是狂喜,觉得自己的“债”终于转出去了。他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癞痢头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可没过两天,更大的恐惧淹没了他。
那个豁口的粗陶碗,又回来了!
依旧端端正正摆在他屋子中央,碗里不再是浑浊的水,而是盛着半碗暗红发黑、粘稠腥臭的液体,和张屠户怀里的那碗一模一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破屋里。
碗口,依旧阴森森地对着他。
“不……不是我!是张屠户!你找他去啊!”王三癞对着碗嘶吼,状若疯癫。
那碗纹丝不动,碗里的血水,却仿佛在微微晃动,映着窗外惨淡的月光,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当夜,王三癞的破屋里,传出了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持续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然后戛然而止。
第二天,有胆大的村民推开王三癞那扇虚掩的破门。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恶臭。王三癞仰面躺在炕上,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几乎要凸出眼眶,脸上凝固着和张屠户一模一样的、极致的恐惧。他的嘴巴大张着,舌头乌紫。而他的胸口,赫然也是一个碗口大的血洞!心脏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他尸体旁边的地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依旧静静地摆在那里。碗里,盛满了暗红粘稠的液体,几乎要溢出来。碗底,沉淀着一层厚厚的、令人作呕的油膏状东西。
这一次,碗口没有再对着炕,而是微微倾斜,仿佛在冷冷地“看”着门口那些惊恐的村民。
村里人吓得魂飞魄散,再没人敢靠近那间屋子。最后由几个胆大的老人,用长长的竹竿,远远地将那个碗连同王三癞的尸体一起,裹上厚厚的草席,抬到了后山最深的野狼沟,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连灰都扬了。
说来也怪,自那以后,村口老槐树下,再也没有出现过那个豁口的粗陶碗。仿佛随着王三癞和张屠户的死,它讨回了所有的“债”,心满意足地消失了。
只是清水洼的村民,从此多了一个更加严厉的禁忌:不是自己的东西,哪怕是一根针,也绝不能起贪念。夜深人静时,偶尔有晚归的人路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总觉得那浓密的树荫下,似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注视着每一个路过的人。那若有若无的土腥味,也成了清水洼人心中永远驱散不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