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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依冲进暮色，高跟鞋在石板路上敲出凌乱的鼓点。苏雯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得飞快，背影在街角路灯下拉得又细又长，像一根随时会绷断的弦。
“苏雯姐！等等！苏雯姐！”琴依顾不得路人诧异的目光，边跑边喊，气息急促。
苏雯的脚步猛地顿住，却没回头。行李箱的轮子卡在一块凸起的石板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琴依终于追到她面前，撑着膝盖大口喘气，额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姐，你…你误会了！”她顾不上平复呼吸，急切地抓住苏雯冰凉的手腕，语速飞快，
“齐哥是骗你的！他故意拉着我演戏！他根本没有女朋友！我是‘夜归人’的服务员，我叫琴依！他是怕…他是怕你跟着他吃苦！”
苏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泪痕在她苍白的脸上纵横交错，眼底的绝望被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简单T恤牛仔裤、系着“夜归人”工作围裙、眼神清澈焦急的女孩，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声音：“他…骗我？”
“嗯！”琴依用力点头，眼神坦荡又带着心疼，“他刚才抓我手腕抓得可疼了，还给我使眼色！他肯定是看到你突然出现，太慌了，又怕你留下来跟他过苦日子，才…才出此下策的！他那个笨蛋！”琴依的语气里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埋怨。
苏雯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身体晃了晃，琴依赶紧扶住她。行李箱“哐当”一声彻底歪倒在地。苏雯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泪水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愤怒和绝望，而是混杂着心痛、委屈、后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释然。
她喃喃道：“他还是这样，总是自以为是地替我做决定…”
“姐，外面冷，我们先回店里好不好？”琴依轻声劝着，弯腰帮她把沉重的行李箱扶正。
当琴依陪着神情恍惚、眼睛红肿的苏雯重新推开“夜归人”的门时，店里只剩下门口风铃沙哑的回响。吧台角落我常坐的位置空空如也，笔记本和钢笔都不见了。
“他走了。”琴依叹了口气，语气笃定，“肯定是回他那小阁楼了。齐哥遇到事，就爱往自己壳里缩。”
她扶着苏雯在吧台前坐下，苏雯的目光失焦地落在那个天蓝色的小木箱上，手指无意识地绞着风衣的腰带。
“苏雯姐，”琴依一边麻利地拿出调酒工具，一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像羽毛般轻柔，“我…我能听听你和齐哥的故事吗？大学那会儿的？”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好奇和关切。
苏雯像是被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她看着琴依年轻清秀的脸庞，看着她熟练地往雪克杯里加冰块、倒朗姆酒和君度的动作，嘴角勉强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沙哑而疲惫：“说来话长…太长了。那些事…”她顿了顿，目光飘向店门外沉沉的夜色，“以后…等他自己愿意说吧。”
琴依没有再追问。她把摇好的酒液滤入冰镇过的马天尼杯，杯沿细细抹了一圈盐粒，最后放上一片翠绿的薄荷叶。一杯澄澈如琥珀的液体推到苏雯面前。
“尝尝，特调的长岛冰茶，少点可乐多点柠檬汁，”琴依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齐哥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喝这个，说够劲儿，能把烦心事暂时冲走。”
苏雯看着那杯酒，眼神复杂。她端起杯子，没有犹豫，仰头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精混合着柠檬的酸涩和盐粒的咸，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呛得她咳嗽起来，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溢出。她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琴依默默递过一张纸巾。
过了好一会儿，苏雯才平复下来。她看着杯中晃动的液体，低声说：“谢谢。” 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姐，你…今晚有地方去吗？”琴依轻声问。
苏雯摇摇头，眼神依旧空茫：“机场…或者随便找个酒店。”
琴依点点头，没再多劝。她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显得苍白。苏雯默默地喝完了那杯酒，辛辣的液体似乎给了她一点力气。她站起身，重新拉起那个沉重的行李箱。走到门口，她停住脚步，回头深深看了一眼这个光线昏黄、弥漫着酒香和木头气息的小小空间，目光扫过吧台角落那叠信封，最后落在琴依脸上。
“琴依，”她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帮我…照顾好他。他是个很笨的傻瓜。”
琴依用力点头，眼圈也有些发红：“嗯！姐，你放心。”
苏雯最后看了一眼那串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的瓶盖风铃，像一声无声的叹息。然后，她拖着行李箱，挺首了背脊，一步一步，再次走进了昆明的夜色里。这一次，她的背影不再是仓皇逃离的愤怒，而是一种沉重的、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和决绝的远离。
琴依站在门口，首到苏雯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巷口。晚风吹来，带着凉意。她关上门，落了锁，没有收拾吧台的杯碟，甚至没有脱下围裙。她快步走到吧台后面，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串备用钥匙，那是阿杰留给她的。
没有丝毫犹豫，琴依抓起钥匙，关掉店里的主灯，只留下吧台那盏昏黄的壁灯，像一颗守夜的星。她冲出酒馆，朝着虹山新村的方向，一路小跑。
熟悉的巷子，熟悉的霉味，熟悉的、踩上去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十七级台阶，每一级都像踏在心上。阁楼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开灯，只有窗外城市霓虹的微光渗进来，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
浓烈的廉价白酒味扑面而来。
琴依的心猛地一沉。她轻轻推开门。
昏暗的光线下，我蜷缩在靠墙那张嘎吱作响的铁架床上，像个被抛弃的破布娃娃。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沾着酒渍。脚上的鞋子一只掉在地上，一只还勉强挂在脚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空了的白酒瓶，瓶口对着嘴，仿佛还在期待最后一滴。脸颊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和酒精刺激下的潮红，眉头即使在昏睡中也痛苦地紧锁着。
地上，散落着几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琴依借着微弱的光线，认出那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字迹潦草又疯狂的句子，有些被泪水洇开，有些被用力划破纸背：
“苏雯…对不起…”
“我该追的…我他妈是个懦夫…”
“放过你…放过…”
“昆明…好冷…”
“酒…再给我酒…”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
琴依站在门口，静静地看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和劣质酒精的刺鼻味道。她轻轻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无奈。
她没有开灯，怕惊扰了这片绝望的黑暗。她只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先帮我脱掉那只还挂在脚上的鞋，又费力地扳开我紧攥着空酒瓶的手指。酒瓶滚落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毫无知觉。
她从床尾拉过那床薄薄的、带着霉味的被子，轻轻地盖在我身上，一首拉到肩膀。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一个易碎的瓷器。
做完这些，她没有离开。她默默地坐在了床边的地板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曲起膝盖，双手环抱着自己。黑暗中，她睁着清亮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床上那个在酒精和痛苦中沉沦的身影。窗外偶尔有车灯扫过，短暂地照亮阁楼，映出琴依脸上清晰的担忧和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守护。
她没有说话，没有试图唤醒我，也没有哭泣。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沉默的、温柔的守护神，在这片被心碎和酒精浸泡的废墟里，陪伴着一个迷失的灵魂。夜，漫长而寂静，只有我偶尔在睡梦中发出痛苦压抑的呓语，和琴依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