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惊蛰血雨】
惊蛰的雷是从地底炸开的。
晚晴被第一声惊雷劈醒时,窗纸己被暴雨糊成一片惨白。雨势之大,仿佛要将远香坊的茅草屋连根拔起,屋檐水瀑如注,砸在药圃的青石板上,迸溅起的水花混着泥土腥气,顺着门缝渗进屋内,在地面洇出深褐色的纹路,像极了母亲染衣时苏木汁在宣纸上晕开的痕迹。
她伸手去摸身边的母亲,触到的却是一片滚烫的湿——苏姨娘的额发全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唇瓣抿成青紫色,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异响。枕边的旧帕子上洇着巴掌大的暗红,那血渍边缘呈锯齿状,像朵正在枯萎的苏木花,而帕子角落绣着的苏木花芯处,那个极小的“康”字被血浸透,红得发黑。
“娘!”晚晴的心猛地沉进冰窖。她划亮火石,豆大的火光中,母亲腕间的螺钿镯松松垮在腕骨上,往常流转的蓝紫光晕此刻只剩一片死沉,镯子内侧那道若隐若现的裂痕似乎更深了,像道未愈合的伤口,裂痕尽头隐约可见半个刻字——“康”。
《百草手记》被她抖落在地,书页在潮气中粘成一团。晚晴借着闪电的光翻找,指尖划过“还魂草”的图谱——那草蜷缩如拳,旁注用雌苏木汁写着“生悬崖阴湿处,香气如兰,遇水而活,可续心脉之衰”。母亲的咳嗽声突然变得急促,一口血沫溅在书页上,与图谱旁母亲早年的批注“此草需以血亲之息引之”重叠,暗红的血迹顺着纸纹晕开,像极了南海苏木被劈开时渗出的汁液,带着一股咸腥的海气。
雨势丝毫未减,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屋顶,如同千军万马奔腾。晚晴抓过斗笠扣在头上,却在摸到雨点的瞬间顿住——母亲常说,惊蛰夜的雨带着阴寒毒气,若被淋透,活人也得去半条命。她转身翻出母亲晒制的艾草膏,挖了两大团抹在耳后和手腕,那浓烈的药香刺得鼻腔发酸,却奇异地驱散了几分恐惧。艾草膏里混着细碎的螺钿粉末,抹在皮肤上凉丝丝的,与母亲平日里秘藏的“续骨膏”气味相似。
“等我……”晚晴凑到母亲耳边,却发现她己陷入昏迷,眼睫上凝着的不知是雨还是泪。她咬咬牙,将《百草手记》塞进衣襟,指尖触到夹层里母亲藏的半片螺钿——那是上次毒菇事件后,从母亲腕镯上掉落的碎片,此刻在掌心硌出微凉的疼。碎片边缘刻着半朵苏木花,花蕊处有个极小的孔,像是曾被穿成信物。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照亮了药圃里的苏木苗。晚晴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南海的苏木在雷雨夜会发出微光,那是“海神的叹息”。她望向母亲腕间的螺钿镯,镯子在闪电下竟真的透出一丝幽蓝,与苏木苗的微光遥相呼应,仿佛深海与陆地在暴雨中完成一次秘密对话。
【贰·悬崖兰香】
后山的石阶被暴雨泡成黑泥,每走一步都要打滑。晚晴跌跌撞撞地往上爬,荆棘条在小腿上拉出血痕,血珠混着雨水流下,在青苔石缝间蜿蜒成暗红的溪流。这血腥味混着泥土气息散开,竟与记忆中母亲染苏木时的气味有几分相似——那是一种带着咸腥的、仿佛来自深海的气息。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南海苏木喜血,故伐木者需以牲血祭之,否则木心必枯。”难道母亲的血,与这南海来的草木之间,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闪电撕裂夜空,照亮前方的悬崖。那崖壁如刀削般首立,覆满墨绿色的苔藓,在暴雨中泛着油光。晚晴跪在崖边,雨水顺着斗笠边缘瀑布般流下,冲刷着鼻腔里的血腥气。《百草手记》里“还魂草喜阴,闻香可寻”的字句在脑中炸开,她扯开衣襟,让暴雨浇透前胸,试图用寒气逼出嗅觉——忽然,一缕极淡的兰香穿透雨幕,若有似无,像谁在深海里点燃了一炷香,又像母亲梳妆时用的南海珠兰香粉。
这香气太微弱了,几乎要被暴雨吞噬。晚晴闭上眼睛,将脸贴近崖壁,任由雨水冲刷面颊,像母亲当年教她辨认“迷迭香”时那样,用整个鼻腔去捕捉那缕若有似无的气息。指尖在湿滑的岩壁上摸索,触到的只有冰冷的石头和黏腻的苔藓。就在她几乎绝望时,指尖突然触到一团硬邦邦的东西——那团东西蜷缩如拳,表面覆盖着灰绿色的鳞片,像团晒干的癞蛤蟆皮。
“还魂草……”晚晴的心脏狂跳起来。她呵出的热气刚覆上去,草团竟在掌心“啪”地舒展,翠绿色的脉络如血管般瞬间蔓延,每一片细小的叶子都舒展开来,叶尖挂着的雨珠折射出七彩光,落在她手腕的伤口上,竟有种奇异的清凉感,伤口的刺痛瞬间减轻。
“找到了……”晚晴的声音被雨声吞没。她将还魂草紧紧攥在手心,那草的根部还沾着崖缝里的红泥,红得像朱砂,与守园老丈鞋底的红沙如出一辙。转身时却一脚踩空,顺着湿滑的泥坡滚下去,混乱中,她看见崖壁上刻着半幅模糊的船锚图案,锚链纹路与母亲螺钿镯的水波纹路惊人地相似,锚爪处还嵌着半片螺钿,在闪电下闪了一下。
雨幕中忽然亮起一点昏黄的光。晚晴挣扎着抬头,见守园老丈佝偻着背,提着一盏苏木叶裱糊的灯笼朝她走来。灯光将他袖口的青铜令牌照得发亮,牌面上“百草”二字的笔画里,嵌着半片细小的螺钿,恰与她掌心的碎片形状互补。老丈的蓑衣下摆浸着水,水滴落在泥地上,晕开的痕迹竟是暗红色的。
“姑娘快跟我走!”老丈的声音被风吹得破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夫人快撑不住了!”
晚晴跟着灯笼光跑,发现老丈每走一步,鞋底都会在泥地上留下个浅坑,坑底沉着几粒暗红的沙子——那是南海特有的朱砂沙,她曾在母亲的药碾里见过,母亲说那是“南海之心的碎屑”。而老丈灯笼里的烛光,透过苏木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的影子竟像是一艘扬帆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