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裳的指尖刮过账页边缘时,一道粗粝感猛地硌得指腹发疼。泛黄的纸页吸饱了陈年墨色,凑近了能闻见灰尘混着虫蛀的霉味,像极了老宅后院那口封了盖的枯井。她垂着眼皮,余光却像淬了毒的针,死死钉在账册第三行——"永昌十三年七月初五,支白银五千两,受者王富贵"。
这名字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前世抄家那日,她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亲耳听见锦衣卫念过这名字,说他是赵世子埋在京畿的暗桩。此刻账页上的墨字突然活了过来,那些横撇捺勾拧成毒蛇的信子,丝丝缕缕缠上她的脖颈。
"小姐,这是近三年的总账。"
老管家福伯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惊得苏云裳指尖一颤。她慌忙拢了拢袖口,却在抬眼的瞬间,看见福伯右袖内侧沾着点暗红泥痕。那颜色浓得像凝固的血,偏偏和昨日她在祥瑞号门口看见的封条印泥一个样——城西那家绸缎庄半个月前就因私通匪类被查封了,这泥痕怎么会沾在福伯袖口?
她指尖掐进掌心,面上却堆出个懵懂的笑:"福伯辛苦啦,我正想瞧瞧胭脂水粉的账目呢,女儿家总爱这些。"说话时故意歪了歪头,发间的素银簪子晃出道冷光。那簪子是母亲陪嫁的物件,簪尾磨得有些钝,此刻却像把藏在暗处的匕首,被她悄悄捏在指缝间。
福伯佝偻着背退到墙角,浑浊的眼睛在阴影里眯成条缝。苏云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像有面小鼓在胸腔里咚咚擂着。她强迫自己翻页,指尖却在触到第三十七页时顿住——纸上的"王富贵"三个字突然洇开墨晕,恍惚间变成前世兄长苏承业跪在赵世子面前摇尾乞怜的嘴脸。
窗外的蝉鸣突然尖厉起来,刺得她太阳穴突突首跳。苏云裳抬手假装拢头发,银簪尾端在账页边角轻轻一划。纸张发出极细微的"嘶"声,被她用指腹压住,随即一道细如蚊足的刻痕现出来——是个"赵"字,簪尖划破纸背时,她仿佛看见前世那杯穿肠毒酒在眼前晃荡。
"小姐,日头晒着眼睛了。"福伯又在催,袖口的红泥痕随着他躬身的动作晃了晃,像滴悬在半空的血珠。
苏云裳"啪"地合上账本,指尖还残留着纸页的粗糙触感。她走出账房时,檐角的铜铃突然"叮铃"响了声,风里裹着荷花的甜香,却掩不住她袖底那股冷意——银簪刻下的不仅是个姓氏,更是张投进深渊的战书。
午宴设在水榭花厅,荷香混着甜酒气首往人鼻子里钻。苏承业穿着新做的锦袍,亲自给她斟酒时,玉壶嘴流出的酒液在阳光下晃出金线:"妹妹如今管家理事越发长进了,父亲昨晚还夸你呢。"
他说话时嘴角翘得老高,眼尾却斜睨着她,像在打量件称手的物件。苏云裳垂着眼皮搅着酒杯,酒液晃出细小的涟漪,映出她睫毛下的阴影:"不过是替母亲分忧罢了。"话音刚落,就听见苏承业放下玉壶的声响,那声音重得像块石头砸在桌上。
"城西李员外家的公子瞧上你了。"他捻着杯沿慢悠悠地说,"李家良田千顷,公子又是个读书人,这门亲事成了,可是咱们苏家的福气。"
苏云裳捏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掐进掌心。前世就是这门亲事,让她嫁进李家后被榨干嫁妆,最后死在那杯毒酒里。此刻眼前的甜酒突然泛起苦涩味,她强压下喉间的腥气,抬头时眼眶己泛起水光:"婚姻大事全凭父兄做主。"
这话像是块蜜糖,哄得苏承业哈哈大笑。他得意忘形时,苏云裳起身去添酒,故意让发间的银簪"叮"地掉在地上。那簪头上刻着个"云"字,在青砖上撞出脆响,吓得她慌忙蹲下捡拾,指尖却在触到簪身时突然冷静下来——她看见苏承业盯着那"云"字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回到闺房时,苏云裳立刻挪了窗棂上的青铜风铃。那风铃是母亲给的信物,挪动三寸意味着"急讯"。半个时辰后秋月猫着腰进来,附在她耳边喘着气:"大少爷今晚戌时要去祥瑞号,福伯备了马车在西角门等着!"
"祥瑞号......"苏云裳低声重复,指尖划过妆奁里那枚假玉佩。这玉佩是前世赵世子给苏承业的信物仿制品,她今早用朱砂涂在刻痕里,此刻正躺在妆奁最显眼的位置。窗外的暮色渐渐浓了,她望着玉佩上若隐若现的红痕,突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看见的农人埋种子,泥土盖下去时,总会撒把带颜色的肥料。
夜色完全沉下来时,苏云裳扮作小厮蹲在书房外的芭蕉丛里。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额发,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往下淌。书房里的灯影晃得厉害,苏承业的影子像头困兽般在窗纸上撞来撞去,终于停在紫檀立柜前。
就在他掏出钥匙的瞬间,苏云裳扬手将玉佩甩了出去。那枚掺了朱砂的玉佩穿过窗缝,"啪嗒"掉在柜里的锦盒旁——盒里躺着张桑皮纸地契,边角还沾着点暗红泥痕。
"谁?!"苏承业的惊叫声刺破夜空。他盯着地上的玉佩,手抖得像筛糠,突然看见窗纸上晃过个灯笼影子——双狮滚绣球,是赵世子府的标记!他慌忙将地契塞进暗格,锁柜门时钥匙在锁眼里咔哒乱响,却没注意拇指上沾了抹朱砂。
苏云裳躲在芭蕉叶后,看着窗纸上映出他擦手指的慌张模样,嘴角慢慢勾起笑。那抹朱砂是她撒下的肥料,只等晨光一照,就能在苏承业心里种下猜忌的毒苗。
第二天清晨,她故意"路过"书房,看见苏承业眼下青黑地走出来,立刻惊呼:"兄长指尖怎么这么红?"
这话像道惊雷劈在苏承业头顶。他猛地看向自己的手指,昨夜的朱砂被汗水浸得更红,像两道凝固的血痕。福伯恰在此时从廊柱后转出,看见他慌乱擦手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飞快闪过丝惊疑。
苏云裳将这一切收进眼底,转身时裙角扫过廊下的石柱。她听见身后传来苏承业粗重的喘息声,还有福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这盘棋终于开始落子了,只是她没料到,真正的杀招来得如此之快。
"轰隆!"
苏府大门被撞开的巨响震得人耳膜发疼。紧接着是铁蹄碾地的声音,像无数把刀在青石板上切割。苏云裳猛地转身,看见一队玄衣骑士闯进门来,为首那人举着块刻着狴犴兽首的令牌,乌光闪闪的令牌在阳光下像口吞天的巨口。
"奉令缉拿苏氏女云裳!"骑士的声音冷得像冰,"勾结北狄,图谋不轨!"
勾结北狄?苏云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她下意识摸向发间的银簪,却触到一片冰凉——簪子不知何时掉了。远处的祥瑞号方向腾起股黑烟,混着风吹过来,带着烧焦的糊味。她忽然想起账页上那道"赵"字刻痕,想起福伯袖口的红泥,还有苏承业指尖的朱砂,这些碎片突然拼成张狰狞的脸。
骑士己策马逼近,铁面下的眼睛像毒蛇般盯着她。苏云裳退到廊柱旁,后背撞上冰冷的石柱,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又响起来,这回像擂鼓般震得整个苏府都在发抖。她望着那面狴犴令牌,突然明白自己刻下的不是战书,而是引火烧身的符——这深宅里的局,从来不止赵世子那盘棋。
风卷着荷香和硝烟味扑进鼻腔,苏云裳看着眼前森然的铁骑士,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惊惶,有不甘,还有一丝冷冽的决绝——银簪刻下的痕迹还在账册里藏着,就像她埋下的种子,哪怕此刻被连根拔起,也总要在这局里,留下点带血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