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厂长钱国富背着手在财务科不大的地界里踱步,胖肚子上的干部服扣子绷得紧。
“不像话!太不像话!”他唾沫星子跟着步子乱飞,指着墙角那堆被撞歪的铁皮饼干筒,还有桌上摊得像烂抹布的账本。“我们厂的账本!就这么卷进案子了?你们缉私队要办案,也不能不顾厂里生产吧?!这些账本月底要核销,要上报!局里等着!”他声音又急又气,像谁抢了他饭碗。
沈锋站在桌子另一边,军帽檐下压着的眉头拧着。他没搭理钱国富的嚷嚷,目光像刮刀,一寸寸刮过办公室的每个角落。那张撕碎的染红凭证碎片早被他的人夹走了,那本夹着“狗爬字”威胁的蓝皮账本也在他脚下立着。
他现在就守在这个混乱的中心点。
“厂长您消消气,”圆脸小李缩在办公桌后面,声音细得像蚊子哼,“韩科长…不,是沈队长让先别动,说是…说是现场…”
“现场个屁!”钱国富气得胖脸更红了,腮帮子哆嗦,“韩顺呢?韩顺人呢!这摊子是他手下人搞出来的乱子,他人呢?啊?出了事就他妈的撂挑子,王八蛋!”他显然急火攻心,连平时那点假模假样的斯文都丢了。
没人能回答他韩科长到底躲哪儿去了。
靠墙角落,林夕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离那堆混乱的账本和被打翻的饼干筒远了点。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粗糙的水泥墙面透过薄薄的罩衫,硌着肩胛骨那处挨了钢棍的肿伤,阵阵生疼。可这点疼她像是感觉不到了。
她的眼神空荡荡的,没有焦点,木然地扫视着被折腾得一片狼藉的财务科。日光灯管的光线惨白,照得所有东西都像失了魂的死物。空气中那股陈年纸张、劣质墨水和铁柜子混合的气味变得更浓,混杂着刚才慌乱打翻墨水瓶的刺鼻酸腐。
她像根枯死的木头桩子杵在那里。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层空壳底下到底是什么。被冷汗浸透的衬衫粘着脊背,像裹了一层冰凉的尸衣。审讯室账本上那行血淋淋的“狗爬字”——“三号库,死”——像烧红的铬铁,深深烙进了脑髓里。字迹歪扭如垂死的蠕虫,每一个笔画都在无声地尖叫着警告。
后勤老头那件沾着油腻的灰布工装口袋里,那一闪而过的、暗红色的搪瓷缸边缘…是巧合?还是…故意露给她看的?又或者,是那幕后之人给她留下的一个冰冷的嘲弄?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有根弦,绷到了极限,发出无声而绝望的嘶鸣。
有人。一定有个人,甚至一群人。像一群无形的蛆虫,潜藏在桐县机械厂最阴暗的缝隙里,甚至…就在这个屋子的人中间!用阴冷黏腻的眼睛,无时无刻不盯着她。撕掉一张凭证,留下一个印记,写下死亡预告,像在玩弄一只注定要死的耗子!
这种被人扒皮抽筋、碾碎骨髓、攥在手心肆意揉捏的恐惧,比她上辈子被大火烧身那一刻还要钻心蚀骨!
“财务纪律还要不要了?!啊?”钱国富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都喷到了离他最近的圆脸小李脸上。他猛地指向那堆被林夕从饼干筒里抓出来胡乱分类的、又被沈锋手下检查时翻得更乱的那摊单据,“这!这!还有这个!都他妈揉成纸浆了!哪个王八羔子干的?!”他气得原地转圈,最后那带着冲天怒火的手指,狠狠戳向了角落默不作声像个木头桩子的林夕!
“林夕!你!你…”他大概想首接骂“扫把星”“祸害”,但眼角瞟到旁边像个石雕杵着的沈锋,硬是把更难听的话咽了下去,憋得胖脸发紫,“你来!来!把这些账本材料!给我!分类!按仓库!按日期!按品名规格!清清楚楚!原样!恢复!一个小时!恢复不了!你他…你就卷铺盖滚蛋!”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夕脸上。
周围几个看热闹不敢吭声的会计都偷偷吸了口气。恢复?那堆乱麻别说一个小时,没个半天一天根本理不清!老厂长这是要把人往死里逼啊!还是在沈队长眼皮子底下!
沈锋的目光终于从勘察的环境细节上移开,落在钱国富那张气急败坏的胖脸上,又冷眼扫过角落里那个浑身散发着死气的女人。他没阻止,也没帮腔,像在等一场蓄势待发的闹剧下一步发展。
墙根下的林夕,空荡的眼睛缓缓抬了起来,望向钱国富那张因为怒吼而扭曲变形的脸。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可眼瞳深处那凝滞的、冰封死水一样的东西,正在一丝丝裂开缝隙。极度的恐惧被烧成灰烬,剩下的只有一片空茫后的冰冷。
她没有像钱国富预料的那样,惊慌失措地扑过去认错,或者涕泪横流地辩解。她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么看着他,像看一块放在案板上等着剁碎的烂肉。
在所有人屏住的呼吸和钱国富愈发恼怒凶狠的逼视下,林夕动了。
她一步一步,很慢,朝着那张堆满散乱账簿、沾着墨水污渍、倒着几个空饼干筒、一片狼藉的办公桌走去。
脚步拖沓,旧布鞋踩在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桌子前,那摊混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符号。
林夕站定。目光掠过那些被翻检过、留下清晰指痕的账册和揉成团的单据。然后,她的视线落在了桌角——那里叠放着几本厚厚的、硬牛皮纸封面的、用麻绳扎着的老式总账簿。一本账本的蓝色硬纸封底了角。
她伸出了手。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稳。
旁边沈锋冷眼旁观的目光陡然凝聚!
林夕的手没有去碰那些零散单据。苍白、瘦削、指节凸出的手指,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力量感,首接抓住了那本硬封底的厚厚总账簿!
抓住!用尽全力!猛地往自己怀里一带!
“刺啦——哗啦——!!!”
死寂被彻底撕裂!
硬质的厚重封皮被蛮横无比地撕开!发出令人牙酸的、纸张纤维崩断的破裂声!纸页像被扯碎的内脏,发出雪片一样喷溅飞舞!白的、黄的、印着蓝格子和墨水的账簿内页瞬间如纷扬的丧纸,在惨白的灯光下被狠狠甩向空中!
没有一张是完整的!全成了碎片!雪片般疯狂飞舞!
办公室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纸屑雪崩淹没了!
“啊啊——!”圆脸小李吓得抱头尖叫。
“我的妈呀!”卷发头女人脸都青了。
钱国富整个人像被雷劈了,呆若木鸡地看着满天飞舞的白色碎片,嘴巴大张着,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沈锋脸色在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猛地往前一步!
而风暴的中心——林夕,站在漫天飞舞的、不断落下的白色纸屑暴雨中,后背紧靠着冰冷的水泥墙。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被撕下来的、像块残破盾牌的硬皮账簿残骸!封皮撕裂的缺口像被猛兽利爪掏开!
她终于抬起了脸。那张糊着干涸灰尘和血痕的脸上,眼睛睁得极大,眼白处布满细微的血丝!瞳孔深处不再是死寂,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彻底放弃挣扎后,如同火山灰烬般的冷酷与麻木!那眼神首首地、穿透飞舞的碎纸屑,死死锁在几米外钱国富那张煞白惊恐的胖脸上!嘴唇微微翕动。
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喊。她发出的声音嘶哑到了极点,像从满是砂砾的喉咙里硬刮出来的,在漫天纸屑飘落的簌簌声中,显得异常渗人:
“账…账…你不是要账吗?!都!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