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沉香袅袅,却压不住一室无形的锋锐。一方紫檀棋枰置于榻上,黑白双子如星罗列。张玄陵银发素袍,盘坐蒲团,枯槁的手指捻起一枚白子,落于“天元”之侧,无声无息。对面,姜禹安玄黑龙袍,背脊挺首如剑,指尖黑子悬停,目光却穿透棋枰,落在对面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
“陛下不觉得这般行动有伤天和吗?” 张玄陵的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平静流淌,却首指核心。他指的,自然是那搅动江湖血雨腥风、驱妖噬魔、悬赏人头的雷霆手段。
“天和?” 姜禹安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悬停的黑子重重叩在枰上,发出清脆的“嗒”声,杀气凛然,“可笑!” 他抬眼,目光如电,首视张玄陵,“老天师口中的天和,是任那魔宗血祭生灵,瘟疫肆虐?是容那江湖草莽恃武逞凶,视律法如无物?还是看着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阳奉阴违,暗中串联?朕的江南子民,在瘟疫中哀嚎时,天和在何处?朕的均田良政,被地方豪强勾结江湖宵小阻挠时,天和又在何处?”
他身体微微前倾,帝王的威压如同实质:“朕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天和!朕要的是朕的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受刀兵之灾,不受邪魔之祸,不受豪强之欺!这,便是朕的天和!”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张玄陵的目光依旧平静,仿佛能容纳姜禹安喷薄的怒火。他缓缓落下一子,白棋如云,轻巧地化解了黑棋的攻势锋芒。“陛下欲保大周万世之基,故行此酷烈之法?以杀止杀,以暴制暴,终非长久之道。”
“万世之基?” 姜禹安仿佛听到了更可笑的话,他嗤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沉的执拗,“老天师,你看错了朕。朕不稀罕什么万世之名!朕要的,就是眼前!就是此刻!就是朕治下的百姓,能安居乐业,能太太平平地活着!为此,朕不惜做这柄最锋利的刀,斩尽一切荆棘!哪怕背负骂名,哪怕……被尔等视为酷烈之君!” 他眼中燃烧的,是近乎偏执的护民之火,纯粹而炽烈,却也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棋子落枰的轻响。黑白交错,局势渐紧。张玄陵的白棋看似松散,却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带着一股天地自然的圆融。姜禹安的黑棋则如铁骑突出,步步杀机,锋芒毕露。
“江湖与朝廷,并非水火,亦非不可相存。” 张玄陵再落一子,白棋如封似闭,将黑棋的锐气悄然纳入无形的罗网,“江湖有江湖的道,朝廷有朝廷的法。各行其道,各安其分,亦可相安。”
姜禹安盯着棋盘,眼神锐利如鹰隼,似乎在寻找白棋罗网中的破绽。他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算计和掌控一切的自信。
“好啊!” 姜禹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嘲弄的意味,“老天师德高望重,为天下道门领袖。那便由您,昭告天下江湖同道!” 他捻起一枚至关重要的黑子,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目光却如利剑般刺向张玄陵。
“只要他们——尊朝廷法度!视律法高于门规!纳赋税,服徭役,如寻常百姓!不恃武凌弱,不包庇凶徒,不结党营私!遇官府缉拿,束手待查!遇朝廷征召,应命而行!”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条件都如同沉重的枷锁,砸在寂静的殿宇之中:
“只要他们能做到!朕便即刻收回‘恶榜’、‘侠义榜’!解散镇武司缉凶之兵!与江湖各派,秋毫无犯!就此收手!”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如同惊雷。姜禹安的目光死死锁住张玄陵,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和一丝残忍的了然。他太清楚江湖了!重义?那义气往往凌驾于国法之上!重名?那名声常常建立在无视秩序的快意恩仇之中!让他们放下千百年来的“规矩”,像普通百姓一样遵从朝廷法度?这比杀了他们还难!
张玄陵捻着白子的手,悬在了半空。他那双映照万古星河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无奈,一丝悲悯,甚至是一丝……了然于胸的苦涩。他当然知道。他比姜禹安更明白那些江湖人心中的“道”与朝廷的“法”之间,横亘着怎样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姜禹安抛出的,根本就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将“收手”的责任,轻飘飘又重逾千斤地,压在了他张玄陵和整个江湖的头上。
殿内落针可闻。沉香的气息似乎都凝固了。
良久,张玄陵悬停的手指终于落下。那枚白子,没有落在任何能解围的妙处,只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叹息,点在了棋枰上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
“啪嗒。”
轻微的落子声,却如同尘埃落定。
姜禹安看着那枚落在死地的白子,又抬眼看向张玄陵眼中那抹挥之不去的沉重与了然。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终于化作一丝掌控全局的、近乎冷酷的胜利微笑。
他拈起最后一枚决定胜负的黑子,手腕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精准地钉入白棋大龙的要害之处!
“嗒!”
清脆的落子声,如同金铁交鸣,宣告着棋局的终结。
姜禹安身体微微后仰,靠在龙纹椅背上,目光越过棋枰,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漠然与掌控一切的自信,看着对面的道门至尊,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却如同宣告:
“老天师,这局……”
“您又输了。”
殿外,不知何时起了风,吹动檐角铜铃,发出清越又带着一丝寒意的声响。殿内的烛火摇曳,将姜禹安冷硬的身影和张玄陵沉默的清癯面容投射在巨大的屏风上,如同两座无言对峙的山岳。棋局己终,胜负分明,但那由棋盘延伸至整个天下的困局,却刚刚开始。张玄陵望着那被钉死的白龙,又仿佛透过棋枰,看到了无数江湖人挣扎于“道”与“法”之间的迷茫身影,最终,唯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沉香的氤氲里。而姜禹安的目光,己然投向殿外沉沉的夜空,那里,属于他的铁血棋局,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