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一天的繁重农活,像榨干了所有新知青的精力。
回到住处,周清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散了架,手上被高粱叶划出的红痕火辣辣地疼,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
在陈奶奶家草草吃了点稀饭咸菜,洗漱后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连梦里都是挥之不尽的镰刀和高粱杆沉甸甸的影子。
第二天清晨,周清是被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唤醒的。
不同于昨天的哨声,雨点敲打在屋顶和窗棂上,带来一种奇异的宁静。
她坐起身,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和连绵的雨丝,心里松了口气——不用上工了。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喘息。
身体依旧酸痛,但精神稍缓。
望着窗外的雨,一个念头突然清晰起来:她想家了。想妈妈温柔的唠叨,想爸爸沉稳的声音,想家里温暖的灯光和可口的饭菜。在这个陌生、艰苦又处处透着疏离的地方,对家的思念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陈奶奶,”吃早饭时,周清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带着点期盼,“村里…有地方可以打电话吗?我想给家里报个平安。”
陈奶奶正舀着稀饭的手顿了顿,摇摇头:“公社邮电所才有电话,离咱村有十几里地呢。这么大的雨,路可不好走。”
周清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雨水打湿的火苗。
十几里泥泞的土路,对她来说简首是天堑。
“不过,”陈奶奶看着她失落的样子,想了想又说,“你要是真急着打,可以骑自行车去。速度快些。”
自行车!周清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谁家有自行车?我能借吗?我可以给钱!”
“自行车可是金贵物件儿,”陈奶奶提醒道,“村里有自行车的人家不多。大队长家有一辆公用的,不过今天下雨,他肯定忙着队里的事,未必在家,也未必肯借。再就是……村西头的林家。”
“林家?”周清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似乎昨天隐约听村民议论过,好像是刚发生了大事,赶走了什么人。
“嗯,林秀芝家。”陈奶奶点点头,“她家大儿子林建国是退伍军人,有本事,家里日子过得殷实,前两年买了辆凤凰牌的二八大杠,宝贝得很。不过林家人虽然性子硬,但为人正派,讲道理。你上门好好说,兴许能借。地址就在村西头,门前有棵老柳树,院子收拾得最利索那家就是。”
周清立刻燃起了希望。
她匆匆吃完饭,穿上陈奶奶找出来的一件半旧的蓑衣,戴上斗笠,深吸一口气,踏入了绵绵的雨幕中。
雨水冲刷着泥泞的土路,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周清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蓑衣沉重,斗笠也挡不住斜飘的雨丝,很快她的裤脚和布鞋就湿透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但她心里揣着能联系家人的热望,这点不适便不算什么了。
按照陈奶奶的描述,她很快找到了村西头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柳树,树下就是一个宽敞干净的院落。
土坯院墙刷得雪白,青石板铺就的小路从院门首通堂屋,雨水冲刷下更显洁净。
几间瓦房虽然朴素,但窗明几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和生机。
她刚走到院门口,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目光就被院子里的一幕牢牢吸引住了。
堂屋宽大的屋檐下,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青年正蹲着。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背心,露出的臂膀肌肉虬结,线条分明,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一看就是常年干重活的体格。
雨水顺着屋檐形成一道水帘,在他面前滴落。
然而,这个看起来能一拳打死牛的壮硕青年,此刻的动作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他宽阔厚实的背上,稳稳地驮着一个穿着小红裙的小小身影。那是个约莫三西岁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小脸圆嘟嘟的,眼睛又大又黑,像两颗水洗过的黑葡萄,此刻正微微嘟着嘴,小脸上带着点委屈和依恋。
“哥…哥…安安不想下来嘛…”小女孩的声音软糯糯的,带着点撒娇的鼻音,小手紧紧抓着青年背心肩头的布料。
青年——正是林安明——侧过头,那张棱角分明、带着些许野性气息的俊脸上,此刻却漾满了无奈又宠溺的温柔。
他刻意放低了粗犷的嗓音,用几乎能称得上“轻声细语”的语调哄着:“乖安安,雨停了,哥得去后山看看陷阱,看有没有傻兔子撞进去,给安安加肉肉吃,好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试图把背上的小萌团子——林安安——放下来。
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最易碎的珍宝,与他那身强悍的腱子肉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萌。
“不要嘛…哥哥背安安去…”林安安扭着小身子,把小脸埋在林安明宽阔结实的后颈窝里蹭了蹭,像只耍赖的小猫。
林安明被她蹭得心都化了,但又怕她淋雨着凉,只能继续耐心地哄:“后山路滑,哥哥背着安安不好走路。安安在家等哥哥,哥保证,抓到最肥的兔子!让娘给安安炖香香的肉汤!”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宠溺,与他高大威猛的外形形成奇妙的和谐。
那小心翼翼护着妹妹的姿态,充满了无声的守护。
周清站在雨幕中的院门口,一时竟看呆了。
蓑衣上的雨水顺着边缘滴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渍。
眼前的画面如此温馨,充满了家的温暖和手足情深,与她想象中的“刚经历剧烈家变”的家庭氛围截然不同。
那个高大健硕的青年,和他背上娇小可爱的妹妹,在灰蒙蒙的雨天里,像一幅充满生气的画,无声地驱散了她心中的忐忑和阴霾。
她甚至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份意外的、来自陌生家庭的温情脉脉。
雨水带来的寒意似乎也消退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