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圆明园的气氛像是被浓墨染过,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皇帝自打闲月阁那夜起,便极少踏足后宫,多数时候都闷在暖阁批阅奏折,偶尔兴起去了御花园,也总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寒气,吓得路过的宫人鱼贯而散。
嫔妃们递上去的绿头牌在养心殿的铜盘里堆了半尺高,却没一块被翻过。
齐妃熬了参汤送去,连殿门都没进就被苏培盛拦了回来,只传了句“皇上心烦,谁也不见”;敬嫔托人送了亲手抄的佛经,也只得了句“搁着吧”。
唯独华妃,总能寻着由头进养心殿。
她从不在皇帝批阅奏折时打扰,只带着亲手剥好的贡橘,静坐在一旁的软榻上,要么怀念以前在王府纵马驰骋的快活日子,要么跟皇帝说些后宫的趣闻——说哪个小主的猫闯了祸,说哪个太监笨手笨脚摔了茶盏,语气娇俏,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嗔怪。
皇帝皱着眉看奏折时,她便悄悄走过去,替他按按额角,声音软得像棉花:“皇上天天对着这些字,眼睛都该累坏了。臣妾让人炖了冰糖雪梨,甜甜嘴儿吧?”
她从不用大道理劝人,只在皇帝不耐烦时,往他怀里蹭一蹭,带着点耍赖的娇憨:“皇上再不理臣妾,臣妾可要哭了。”
那点鲜活的娇纵,像沉闷空气里钻进来的一缕风,总能让皇帝紧绷的眉头松几分。
有时皇帝被逗笑了,捏捏她的脸:“就你会胡闹。”她便顺势倚在他肩头,笑得眼尾都泛着红:“能让皇上笑,臣妾胡闹也值了。”
于是这宫里人人都知道,如今能让皇上松快些的,只有翊坤宫的华妃。
那些曾盼着沈眉庄倒台后能分一杯羹的嫔妃,看着华妃日日从养心殿出来时鬓边新簪的衔东珠凤钗,都只能按捺住心思,眼睁睁看着她独占了那份难得的恩宠。
近几月来,年羹尧的折子递得勤了,话里话外都透着恭顺,连带着西北军务也处置得妥帖,再没像从前那样专断独行。
前日还特意差人送了匹西域的汗血宝马,说是“供皇上驰骋,以壮天威”——这份收敛,倒让他有些不适应。
他放下朱笔,望向窗外。暮色沉沉,暖阁的檐角在暮色里勾出冷硬的轮廓,像极了年家那功高震主的气焰。
他不是不忌惮,年家手握兵权,弟兄们在朝中也各司要职,牵一发而动全身。可眼下西北未定,正是用人之际,年羹尧确实得力,若此时削权,难免动摇军心。
正想着,殿外传来苏培盛轻细的通报:“皇上,华妃娘娘来了,说给您带了刚炖好的燕窝。”
皇帝“嗯”了一声,心里那点紧绷竟莫名松了些。华妃进来时带着一身暖香,手里捧着描金食盒,脚步轻快得像踩在云端:“皇上还在忙呢?臣妾炖了冰糖燕窝,加了点桂花,您尝尝?”
她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带着点不自知的娇憨,将燕窝舀进玉碗时,袖口扫过他的手腕,带来一点微痒的暖意。
这几日她总这样,不多言政事,只陪着他说话解闷,他皱眉头时,她便讲些宫里的趣闻;他心烦时,她便安安静静地替他研墨。
他看着她,忽然想起初见时,她也是这样,一身红衣,明艳得像团火,敢拉着他的袖子说“皇上陪臣妾骑马放花灯去”。
这些年,她骄纵是骄纵了些,却从未有过二心,待他的那份热络,是宫里其他女子学不来的。
不像沈眉庄,看着端庄贤惠,骨子里却藏着算计;也不像甄嬛,空有一副皮囊,却多次让他心有隔阂。
“近日绮春园的芍药开得好。”皇帝忽然开口,接过玉碗抿了一口,燕窝炖得软糯,桂花的甜香恰到好处。
华妃眼睛一亮,笑意瞬间漫到眼底:“皇上喜欢?臣妾明日让人多摘些,给暖阁也插几瓶。”
“难为你总费心。”
华妃愣了愣,随即脸上飞起红霞,往他身边凑了凑,声音软下来:“皇上疼臣妾,臣妾记着呢。”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皇帝心里那点对年家的忌惮,竟被这片刻的温存冲淡了些。
他想,年羹尧既己收敛,便暂忍一时,毕竟边关还需他镇守;华妃这些日子安分守己,体贴入微,那份真情总不是假的。
他抬手,轻轻抚了抚华妃的发鬓,簪子上的点翠凉丝丝的,却衬得她脸颊愈发红润。
“安分些,往后日子还长。”他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
或许,不必总把弦绷得那么紧。年羹尧得力,华妃贴心,这于国于己,未必不是好事。
他这样想着,将那点疑虑暂且压进心底,只专注于碗里燕窝的甜香,和身边人温热的呼吸——这宫里难得的暖意,总该珍惜片刻。
华妃抬眼时正撞见皇帝望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审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温和,像极了当年在王府,他刚打完猎回来,带着一身风尘,却笑着接过她递去的茶水时的模样。
心口猛地一热,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这些日子,皇帝心情不好,她算着时辰去养心殿,不敢多待,不敢多言,连往日里爱使的小性子都收得干干净净。
可皇帝待她,却一日比一日松快,会听她讲宫里的琐事,会记得她爱吃的点心,甚至昨日还随口夸了句她新制的海棠红宫装好看——那语气,那眼神,和在王府时没两样。
那时她是侧福晋,他还不是皇帝,府里虽也有其他姬妾,却独独待她不同。
他会在雪夜里带她去梅林赏梅,会把上好的料子都先给她挑,会在她赌气不理人时,笨拙地拿支刚开的花哄她。
那时候,她是他心尖上的人,是旁人连嫉妒都不敢明说的存在。
后来进了宫,他成了皇上,身边的女子多了,目光也杂了。她总怕失了宠,才越发骄纵,想用那些张扬的手段留住他的眼,却不知怎的,反倒把两人的距离推得远了。
可如今不一样了。
皇帝握着她的手说话时,指尖的温度透过衣袖传过来;她哼起当年在王府唱过的小调,他会跟着打拍子;甚至方才她故意嗔怪“皇上总看奏折不理臣妾”,他竟真的放下笔,捏了捏她的脸颊,说“就你娇气”。
那点亲昵,带着点熟稔的纵容,像温水漫过心尖,把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和不安都泡得软了。
凉风习习,顺着窗户吹进来,她忽然忍不住笑出声,引得皇帝都吓了一跳。
“笑什么?”
“没什么,”她轻轻拨了拨珠钗,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雀跃,“就是觉得,这风里的味儿,和王府里的一模一样。”
是啊,一模一样。
他眼里只有她,她身边也只有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姬妾、碍眼的规矩,都像隔了层雾,模糊不清了。
她甚至觉得,再过些日子,皇上或许会像在王府时那样,只往翊坤宫来,夜里听着她的娇嗔入睡,清晨由她伺候着穿衣。
这日子啊,总算又有了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