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脸上,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针。
李炎带着胡三和十几个工匠,如同从地狱边缘挣扎而出的幽魂,在二更天顺利抵达了河滩背风处的车阵营地。
简陋的粮车围成的屏障内,篝火跳跃,橘黄的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显得格外珍贵而脆弱。
“恩公!”
王悍第一个迎了上来,他身后的溃兵和流民们也都紧张地围拢,目光在归来的李炎和那群形容枯槁、身上带着新鲜鞭痕的工匠身上扫视。
看到李炎完好,王悍才松了口气,随即目光落在胡三等人身上,带着询问。
李炎没说话,只是侧身让开一步。
胡三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冻土上,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
他身后的工匠们也如同被推倒的枯木,在地,贪婪地呼吸着营地中相对干净的空气,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沉的悲怆交织在他们脸上。
“晋阳…晋阳城…”
胡三的声音嘶哑干裂,像是砂纸在摩擦,
“完了…快完了!”
“粮食…早没有了!”
胡三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绝望和怨毒。
篝火噼啪爆响,映照着他脸上那道狰狞的鞭痕,更添几分凄厉。
“树皮、草根…连观音土都抢光了!饿疯了的人…易子而食…易子而食啊!”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哽咽,说不下去,只是用拳头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脑袋。
周围一片死寂,篝火的温暖似乎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刺骨的冰寒。
赵老根等流民脸上血色褪尽,几个妇人死死捂住身边孩子的嘴,不让他们哭出声,自己却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王悍和那些溃兵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牙关紧咬,眼中喷涌着愤怒与绝望交织的火焰——他们的亲人,就在那座炼狱般的城中!
“守城的…是刺史刘大人和祖逖将军…”
胡三喘着粗气,努力平复情绪,声音带着哭腔,
“可…可城里那些当官的,都…都是东海王的人,那些豪强老爷们…他们自己家里藏着粮!祖将军带人挨家挨户去求,去讨…换来的只有冷眼和闭门羹!他们说…说祖将军一介武夫,不懂大局,扰民…还…还派人向围城的匈奴…递了密信!”
“畜生!”
王悍再也忍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旁边一辆粮车的车辕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木屑纷飞。
他双眼赤红,如同受伤的孤狼,
“他们想干什么?想献城求活吗?”
“祖将军带着亲兵守在北门…可军心…军心早就散了…”
胡三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无力感,
“有人偷偷开了西门…被祖将军的亲兵发现,当场砍了几个…可…可挡不住人心溃烂啊!匈奴人的探子,怕是早就混进去了…”
绝望的气息如同瘟疫般在营地中蔓延。
晋阳,这座并州首府,并州最后的堡垒,这座寄托着无数人最后一丝渺茫希望的孤城,内部己然腐朽生蛆,从根子上开始烂了。
外有匈奴铁骑如狼环伺,内有豪强蠹虫釜底抽薪,祖逖等人纵有擎天之志,又能支撑多久?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只有篝火在风中挣扎的噼啪声,以及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李炎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那一张张被绝望和愤怒扭曲的脸,最终定格在角落里那一小堆缴获的战利品上——几柄匈奴弯刀被随意地丢弃着,刀身厚重,弧度狰狞,在火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光。
他走过去,俯身,拾起其中一柄。
刀入手沉重,刀柄粗糙,带着胡人惯用的膻腥气。
典型的匈奴马刀,势大力沉,利于劈砍,但刀身过厚,刃口不够锋利,对付锁子甲或皮甲尚可,面对可能出现的覆甲骑兵,便显得笨拙。
“这些…不够。”
李炎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河开裂。
他掂了掂手中的弯刀,目光锐利如刀,扫向在地的工匠们,
“胡三,你们是匠人。告诉我,用这些胡虏的破烂,怎么才能最快造出能撕开重甲、能隔着几十步要人命的家伙?”
工匠们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火光中李炎手中那柄粗糙的弯刀,又看看自己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双手,眼中是麻木和深深的无力。
“恩公…没…没炉子,没铁砧,没炭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一个老工匠声音发颤,带着哭音。
“我们有手!”
李炎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他猛地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熔岩,逼视着每一个工匠,
“有仇!有恨!有这三百多条等着活命、等着杀回去救亲人的命!”
他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一种开天辟地般的决绝与悲怆,在死寂的河滩上滚滚回荡,
“汉家儿郎的血,从未冷过!告诉我,你们的手,是只会挨鞭子的废手,还是能造出杀胡刀、复仇箭的——铁手?”
赤芒烈烈,如同在寒夜中点燃了一轮微缩的血日。
那光芒刺破了绝望的浓雾,首首照进每一个工匠浑浊麻木的眼眸深处。
胡三脸上的鞭痕在血光映照下,狰狞得如同活了过来。
他死死盯着李炎,听着那如同来自远古先祖战鼓般的呐喊。
麻木的瞳孔深处,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跳动了一下。
随即,如同燎原的星火,轰然炸开!
“啊——!”
胡三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无尽悲愤与狂暴力量的嘶吼!
那嘶吼冲破了恐惧,撕裂了绝望!
他布满冻疮和老茧的双手,死死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不是废手!”
他双目赤红,布满血丝,死死盯着自己的拳头,又猛地抬头看向李炎,
“老子是铁匠!祖传三代打铁的胡三!老子这双手,能打犁耙,就能打杀胡刀!”
“对!能打!”
“老子不是废人!老子能造家伙!造杀胡虏的家伙!”
工匠们如同被点燃的干柴,一个个挣扎着爬起来。
积压的屈辱、刻骨的仇恨、对亲人的担忧、对生存的渴望…所有情绪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鼻涕肆意流淌,他们挥舞着拳头,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眼中燃烧起疯狂而决绝的火焰!
那不再是麻木的工匠,而是一群被彻底点燃了血脉中最后一点铁与火的复仇之魂!
“好!”
“王悍!带人,把缴获的所有弯刀、箭头、破甲,凡是带铁的东西,全给我搬过来!堆在这里!”
“赵老根!带人,去河滩,给我挖!挖能烧的泥!要粘的!再去找石头,硬的,平的,越大越好!”
“周瘸子!带几个手脚麻利的,把胡骑那些破皮甲、烂皮索全给我拆了!筋,皮筋给我抽出来!要韧的!”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整个营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水,瞬间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