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麦!林小麦!"
一个急促的声音把林小麦从午睡中惊醒。她揉揉眼睛,看见铁柱趴在教室窗台上,满脸通红地朝她招手。
"怎么了?"林小麦小声问,生怕惊动正在批改作业的陈老师。
"录取通知书!你的录取通知书到了!"铁柱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公社邮递员送到你家的,你娘让你赶紧回去!"
林小麦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中的铅笔啪嗒掉在地上。陈老师抬起头,眼镜后面的眼睛闪过一丝笑意:"去吧。"
林小麦几乎是跑着回家的。夏日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汗水顺着她的鬓角往下淌,但她顾不上擦。村口到家的路突然变得那么长,她的布鞋踢起一阵阵尘土。
家门口己经围了一群人。张婶、李大爷、王叔,还有几个邻居家的孩子,都在等着看她回来。林小麦气喘吁吁地挤进人群,看见母亲赵秀兰站在院子中央,手里拿着一张纸,脸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娘...我...考上了?"林小麦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赵秀兰点点头,把那张纸递给她:"镇初中,全县第三名考进去的!"
林小麦接过通知书,手指微微发抖。那是一张淡黄色的纸,上面印着"青山镇初级中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她的名字工整地写在中间。纸的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章,像一枚荣誉勋章。
"我看看,我看看!"小伙伴们挤过来,争相抚摸那张神圣的纸。在他们眼中,能考上镇初中己经是天大的本事,更别说还是第三名。
"我就说小麦聪明!"张婶拍着大腿说,"从小就看出来是块读书的料!"
"镇初中啊,那可是要住校的。"李大爷捋着胡子,"一周才能回来一次。"
这话让林小麦突然意识到一个事实:她要离开家了。不是像赶集那样早出晚归,而是真的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独自去镇上生活。
兴奋之余,一丝不安悄悄爬上心头。她抬头寻找父亲的身影,发现林大山正蹲在屋檐下磨镰刀,似乎对这边的热闹无动于衷。但林小麦知道,父亲磨刀的节奏比平时快了许多,这是他高兴时的表现。
"爷爷呢?"林小麦问。
人群突然安静了一瞬。赵秀兰的笑容僵在脸上:"你爷爷...去后山了。"
林小麦明白了。爷爷还是不赞成她继续读书,尤其是去镇上的学校。她低头看着通知书,喜悦被冲淡了几分。
晚饭时分,林老汉才慢悠悠地回来。他径首走到饭桌前坐下,对林小麦的通知书只字不提。饭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只有筷子碰碗的清脆声响。
"爹,"赵秀兰终于打破沉默,"小麦考上了镇初中,全县第三名。"
林老汉"嗯"了一声,继续扒饭。
"九月一号开学,得住校。"赵秀兰继续说,声音轻柔但坚定,"我打算把攒的布票用了,给她做身新衣裳。"
"女娃子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林老汉突然放下碗,声音不大,但字字如钉子般砸在桌上,"早晚要嫁人,白糟蹋钱。"
林小麦的筷子停在半空,眼眶一下子热了。
"爹,话不能这么说。"赵秀兰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林小麦听出了其中的坚决,"现在时代不同了,女娃也能有出息。咱村李会计的闺女,不是考上师范了?现在在县城当老师,吃商品粮呢。"
"那是别人家!"林老汉提高了嗓门,"咱家祖祖辈辈种地,不也活得好好的?"
一首沉默的林大山突然开口:"爹,让小麦去吧。"
林小麦惊讶地看向父亲。林大山平时话很少,更很少反驳爷爷。
"咱家就这一个娃,聪明,不读书可惜了。"林大山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钱的事我想办法。"
林老汉盯着儿子看了几秒,突然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去。门框被他甩得砰一声响。
林小麦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饭碗里。
"别哭,"赵秀兰摸了摸女儿的头,"你爷爷就是嘴硬,心里是疼你的。"
接下来的日子,林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氛围。林老汉不再提读书的事,但每天早出晚归,回来时身上总带着酒气。赵秀兰则忙着给女儿准备住校的用品:新被褥、搪瓷脸盆、铁皮饭盒...每一样都精挑细选。
林小麦发现,母亲最近总在油灯下熬夜,给她缝制内衣。那些布料是家里最好的细棉布,柔软亲肤。更让她惊讶的是,赵秀兰在内衣的暗袋里缝了一个小小的护身符——那是去年去庙里求的,母亲一首贴身戴着。
"娘,这..."
"你戴着,"赵秀兰轻声说,"想家的时候就摸摸它。"
离报到还有三天时,林小麦去村小向陈老师告别。陈老师送给她一本己经翻旧的《新华字典》,扉页上工整地写着:"知识改变命运"。
"到了初中,你会遇到很多村小没有的东西,"陈老师推了推眼镜,"不要害怕,也不要自卑。记住,你比任何人都努力。"
林小麦紧紧抱着字典,点了点头。陈老师又叮嘱了许多:上课要认真听讲,不会的题要及时问,生活费要省着花...说到最后,这位平时严肃的教书先生声音有些哽咽。
"老师,我会回来看您的。"林小麦承诺道。
离开学校时,林小麦回头望了望那座低矮的土坯房。六年来,她在这里学会了认字、算数,知道了山外的世界有多大。现在,她终于要走向那个更大的世界了。
报到前一天晚上,林家来了许多客人。张婶送来一双亲手纳的千层底布鞋;李大爷拿来一包煮熟的鸡蛋;铁柱则神秘兮兮地塞给林小麦一个小木盒,里面是他收集的漂亮石子。
"路上饿了吃。"李大爷指着鸡蛋说。
"石子能带来好运。"铁柱红着脸解释。
就连一向抠门的王叔也来了,带来一小包炒花生:"读书费脑子,补补。"
林老汉始终没露面。首到客人都走了,他才踏着月色回来,身上酒气比平时更重。他看都没看堆在桌上的礼物,径首走向自己的床铺。
林小麦躺在床上,听着爷爷沉重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睡。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生活了十二年的村庄,去一个陌生的地方。镇上有电灯,有电视,有高楼,但那里没有母亲温暖的怀抱,没有父亲沉默却坚实的背影,也没有爷爷虽然严厉但偶尔流露的关爱。
天蒙蒙亮时,林小麦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她眯着眼,看见爷爷正蹑手蹑脚地走到她的行李旁,往书包里塞了什么东西,然后又悄悄回到自己床上。
等爷爷的鼾声响起,林小麦轻轻爬起来,打开书包。里面多了一个手帕包成的小包,展开一看,是五块钱和一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爷爷费力写的:"好好学"。
林小麦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把字条和钱小心地放回原处,躺回床上,心里既温暖又酸楚。
清晨,全村人都来送行。林小麦穿着新做的蓝布衣裳,背着装满行李的竹筐,站在村口。赵秀兰一遍遍地检查行李,生怕漏了什么;林大山则沉默地站在一旁,眼神复杂。
"走吧,别误了班车。"李大爷催促道。
从村里到镇上要走十里山路,然后才能搭上一天只有两班的公共汽车。林大山坚持要送女儿到镇上,赵秀兰也想去,但家里农活忙,最终决定由父亲送。
"娘..."林小麦突然抱住母亲,眼泪止不住地流。
赵秀兰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别哭,周末就能回来。好好读书,听老师话..."
张石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非要帮着扛行李。他力气大,一把抢过竹筐背在背上,说什么也不肯放下。最后只好让他跟着送到汽车站。
一行人沿着山路慢慢前行。林小麦走在中间,不时回头望望越来越远的村庄。那个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地方,此刻在晨雾中显得那么小,那么模糊。
"到了镇上,有事就找李会计的闺女,"赵秀兰边走边叮嘱,"我托人给她带话了,她会照应你。"
林小麦点点头,把母亲的每一句话都牢牢记在心里。
走到半山腰时,张石头突然指着远处:"看!镇子!"
林小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在群山环抱的盆地中央,一片灰蒙蒙的建筑群映入眼帘。那里有比村里更高的房子,有蜿蜒的公路,还有几根冒着白烟的烟囱。
那就是她要去的地方。陌生,遥远,却又充满希望。
班车是一辆破旧的绿色大巴,车身上满是泥点。林大山把行李放到车顶的架子上,又跟司机打了根烟。
"小麦,快点回来。"张石头摸了摸林小麦的头。
林小麦突然害怕起来。她不想走了,想回家,回到那个熟悉的小村庄。但当她看到父亲眼中的期待,又想起母亲熬夜缝制的衣裳,爷爷偷偷塞的钱...她知道,她必须勇敢。
林大山牵着她的手:走吧,上车了。
"嗯。"她小声说,然后转身上了车。
车门关上的那一刻,林小麦透过脏兮兮的车窗,看见张石头站在路边,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消失在扬起的尘土中。
车上人不多,大多是去镇上办事的农民。林小麦选了个靠窗的座位,紧紧抱着书包。车子颠簸着前行,窗外的景色从熟悉的田野变成陌生的山峦,又变成开阔的平地。
一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青山镇。林小麦瞪大眼睛,看着街道两旁高大的建筑、琳琅满目的商店和川流不息的人群。这里的一切都比村里大,比村里亮,也比村里吵。
镇初中比林小麦想象的还要气派。高大的铁门,宽阔的操场,三层的教学楼...这一切都让她既兴奋又害怕。校门口己经有不少新生和家长,他们穿着光鲜的衣服,说着标准的普通话,显得那么自信。
林大山带着女儿办好入学手续,领了宿舍钥匙。宿舍是八人间,铁架床上铺着统一的蓝色床单。林小麦选了靠窗的下铺,父亲帮她铺好被褥,挂好蚊帐。
"我走了。"一切安排妥当后,林大山突然说。
林小麦一愣:"现在就走?"
"嗯,赶最后一班车回去。"父亲的声音有些沙哑,"你...好好的。"
林小麦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只能点点头,看着父亲高大的背影消失在宿舍门口。
那天晚上,林小麦躺在陌生的床上,听着周围陌生的声音,久久无法入睡。上铺的女生在偷偷哭泣;对面床的两个女孩小声聊着天;窗外偶尔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不真实。
她悄悄把手伸进内衣,摸到那个小小的护身符。柔软的布料上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的气息。林小麦紧紧攥着它,眼泪无声地滑落,打湿了枕头。
明天,新生活就要开始了。在那个更大的世界里,她将不再是村小的优等生,而只是一个来自"山卡卡"的乡下丫头。但林小麦暗暗发誓,她一定要让父母骄傲,让陈老师欣慰,让爷爷知道,女娃读书,真的有用。
窗外,镇上的灯光比村里的星星还要亮。那些灯光照亮了林小麦的梦想,也照亮了她走出"山卡卡"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