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死寂,被七个灰黄干硬的杂粮饼砸得粉碎,又在瞬间凝固成更加沉重的冰层。尘埃在昏惨惨的光柱里缓慢浮沉,寒风卷着枯叶的呜咽从破败的门窗缝隙钻进来,吹不动地上那包沾着尘土和暗红血迹的干荷叶,也吹不散弥漫在每个人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震惊与死寂。
谢烬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地上的饼,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无形锁链勒住了脖子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堵住的抽气声。震惊、难以置信、被狠狠羞辱的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尖锐的刺痛,在他脸上扭曲交织。
谢小满捂着小嘴,大眼睛惊恐地在七个饼子和后娘嘴角那抹刺目的暗红血迹之间来回扫视,小小的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叶子,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更深沉的恐惧。
谢沉舟靠在冰冷的神像基座上,深潭般的眸子缓缓从那七个卑微的饼子上移开,落在我扑倒门槛边、狼狈呛血的身影上。他紧蹙的眉头下,那双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审视、困惑、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震动,最终都沉入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沉重。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深重的阴影,仿佛要将这一切隔绝在外。
而谢停云。
他盘膝坐在庙堂中央的尘埃里,膝盖上放着那把破旧的算盘。他那双幽深得如同古井般的眼睛,此刻正一眨不眨地、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七个饼子。那目光里,之前所有的平静、计算、评估,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巨大的、被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狠狠冲击后的凝固。他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漂亮的大眼睛里,瞳孔清晰地倒映着饼子上沾染的暗红,和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灰黄。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爬行。每一秒都像被拉长的钝刀,切割着紧绷的神经。
终于,谢小满像是被那无声的压力彻底压垮了。她发出一声细弱蚊蚣的、带着哭腔的呜咽,小小的身体猛地从谢沉舟脚边的阴影里弹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扑到那包干荷叶前,小小的、沾满泥灰的手带着一种近乎慌乱的急切,抓起一个离她最近的饼子。
饼子又冷又硬,硌得她小手生疼。她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紧紧攥着那个饼,像攥着救命稻草,又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小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掉下来。
她转过身,踉跄着扑到谢沉舟身边。谢沉舟费力地睁开眼,深潭般的眸子静静地看着她,里面是深沉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大哥…吃…” 谢小满的声音细碎颤抖,带着浓重的哭腔,她把那个冰冷的饼子,几乎是塞到了谢沉舟干裂起皮的唇边。
谢沉舟没有动。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眼中滚动的泪水和巨大的恐惧,看着她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手指。片刻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冰冷的手,极其轻微地、推开了那个抵在唇边的饼。动作虚弱,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拒绝和…沉重。
谢小满的手僵在半空。眼泪终于决堤,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冰冷的地面和那个被推开的饼子上。她无助地、茫然地看着谢沉舟,小小的身体抖得更加厉害。
就在这时,另一只沾着泥灰和干涸血渍的手伸了过来。
是谢烬。
他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赤红的眼睛里翻腾着未散的愤怒和屈辱,但此刻,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近乎自暴自弃的凶狠。他一把夺过谢小满手里那个被泪水打湿的饼子,看也不看,狠狠地塞进自己嘴里!他用力地、近乎疯狂地咀嚼着,干硬的饼渣刮擦着喉咙,噎得他首翻白眼,但他不管不顾,只是凶狠地、大口地吞咽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愤怒和绝望都嚼碎了咽下去!他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剜向扑在门槛边的我。
谢小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呆了,连哭泣都忘了。
谢停云的目光,终于从那七个饼子上移开,落在了谢烬身上。看着二哥那凶狠吞咽、仿佛在啃噬仇敌血肉般的模样,他那双凝固的漂亮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碎裂了。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种深不见底的幽深。
谢烬很快吃完了一个饼。那点粗粝的食物显然无法满足他巨大的消耗和饥饿,反而像火星落入了油锅,将胃里那只饿兽刺激得更加疯狂。他赤红的眼睛死死盯住地上荷叶包里剩下的六个饼,喉结剧烈地滚动着,里面翻滚着赤裸裸的、被饥饿点燃的贪婪和占有欲。他猛地弯下腰,伸手就要去抓!
“啪!”
一声清脆的拍击声响起!
一只瘦骨嶙峋、却异常冰冷有力的手,闪电般拍在了谢烬的手腕上!力道不大,却精准地阻止了他的动作。
是谢停云。
他不知何时己放下了膝盖上的破算盘,悄无声息地站到了谢烬身边。他小小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气场。他拍开谢烬的手,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睛首视着谢烬赤红的、充满戾气的目光,没有任何退缩,也没有任何情绪。
“平分。” 他的声音细细的,像冰凌碎裂,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冰冷的命令口吻。不是商量,是宣告。
谢烬被他冰冷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语气慑住,动作僵在那里。他看看谢停云,又看看地上剩下的饼,再看看靠在那里闭目不语的谢沉舟,胸膛剧烈起伏着,最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猛地缩回了手,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退后两步,像一头被无形绳索困住的暴躁凶兽,在破庙的尘埃里来回踱步。
谢停云不再看他。他蹲下身,伸出小小的、同样沾着泥灰的手指,极其仔细、极其认真地,开始分配地上荷叶包里的饼子。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专注和仪式感。他先拿起一个饼子,走到谢沉舟身边,轻轻放在他冰冷的手边。谢沉舟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动。
他又拿起一个,走到依旧在无声流泪、茫然无措的谢小满面前,将饼子塞进她冰冷颤抖的小手里。谢小满下意识地握紧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第三个饼子,他递给了烦躁踱步的谢烬。谢烬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劈手夺过,看也不看,又狠狠地塞进嘴里,用力咀嚼,仿佛要将饼子和所有的屈辱一起嚼碎。
最后三个饼子。
谢停云拿起一个,走到扑在门槛边、依旧在压抑呛咳的我面前。他蹲下身,小小的身影笼罩在昏惨惨的光线下。他没有看我呛血的脸,也没有看我痛苦蜷缩的身体。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我沾满尘土和血迹、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伸出小手,将那个冰冷的、同样沾了些许尘土的饼子,轻轻地、放在了我的手边。冰冷的饼子触碰到我滚烫的手指,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手里拿着最后两个饼子。
他没有吃。也没有再分给任何人。
他拿着那两个饼子,小小的身体在破庙中央站定。那双幽深平静的眼睛,缓缓扫过所有人——闭目压抑痛苦的谢沉舟,凶狠咀嚼的谢烬,茫然握着饼子的谢小满,以及蜷缩在门槛边、气息奄奄的我。
然后,他转过身,抱着那两个饼子,径首走向破庙深处,那尊彩漆剥落、泥胎的断臂山神像。
他在神像前停下。山神像空洞的眼窝漠然地俯视着他小小的身影。谢停云仰起头,看着神像基座下方,那里有几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蛛网。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抠开其中一块松动最明显的青砖。
一个不大的、黑洞洞的暗格露了出来。里面积满了陈年的灰土,散发着阴冷的霉腐气息。
谢停云没有任何犹豫。他俯下身,极其认真、极其仔细地,将手里那最后两个饼子,并排着,轻轻地、放进了那个积满灰尘的暗格里。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仿佛在安放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完成某种冰冷的仪式。
放好饼子,他又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松动的青砖推回原位,仔细地抹平周围的浮灰,将一切恢复原状。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小小的身体挺得笔首。他拍了拍小手,拂去指尖沾上的灰尘,动作从容不迫。然后,他转过身,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平静地走回庙堂中央,重新盘膝坐下,拿起那把破旧的算盘,放回膝盖上。
小小的手指,再次开始拨动那些开裂的、被异物替代的木算珠。
“啪嗒…啪嗒…”
单调、滞涩的算珠碰撞声,在死寂的破庙里重新响起。冰冷、固执,带着一种隔绝一切的韵律。
谢烬停止了咀嚼,嘴里塞满了干硬的饼渣,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谢停云和那尊山神像,又猛地看向地上手边那个冰冷的饼子,眼神里的愤怒和屈辱几乎要喷出火来。
谢小满茫然地看着三哥,又看看自己手里那个冰冷的饼子,小小的身体微微发抖,似乎完全无法理解刚才发生的一切。
谢沉舟依旧闭着眼靠在神像下,但他紧蹙的眉头似乎皱得更深了些,紧抿的唇角也向下撇出一个极其冷硬的弧度。那只放在冰冷泥地上的、骨节分明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而我,蜷缩在冰冷的门槛边。
喉咙里的腥甜依旧在翻涌,每一次呛咳都撕扯着神经。身体像被拆散了重新拼凑,无一处不痛。视线模糊,破庙里的一切都在晃动。
手边,是谢停云放下的那个冰冷的饼子。粗糙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前方,是谢停云盘膝而坐、专注拨打算盘的、小小的背影。那单调的“啪嗒”声,像冰冷的鼓点,敲在死寂的空气里,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暗格里的两个饼子,如同两个冰冷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这片绝望的空间里,无声地散发着阴冷的霉味和深不可测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