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草上飞的小河却涨了水,褚红田埂被冲得外松内紧,一脚踩下去能听见吱呦声。林小满站在河岸发呆,鞋底没沾泥,却像陷进了什么看不见的漩涡。
她的手背微微发抖,拇指指节一片发白——昨夜又是心口发闷、额头冷汗,旧伤似乎挑准了日子发作。上一世,她正是在这个节骨眼倒下,只是那时无人察觉先兆。
张嫂远远喊:“小满,咋又愣神?汤都滚开花啦!”
她回过神,抬脚跨过土埂,走进档案室的后仓。锅盖汤正冒着细泡,热气扑到脸上,霎时间让她眼眶发酸,仿佛骨缝里的倦意被热浪一勺子掏出来。
桌上摊着一本发黄的旧日记,是萧砚舟偷偷塞来的。封面写“断层日记(二)”。她翻到最后一页,日期赫然写着三月二十七——那正是上一世她昏倒的前夜。
——“若她倒下,算盘谁拨?
——若我不写,明日只剩空账。”
字迹清瘦,却像铁钉钉在纸上。林小满指尖停在“倒下”二字,感到胸口窜上一道细细的凉。
门吱呀一声,萧砚舟提着药罐进来,说是镇里老中医新抓的方子,红花三钱,人参须两钱,外带石菖蒲一撮,配艾草三叶。药味浓苦,他却说:“苦得快,才把旧疾逼出来。”
她将日记合上,笑道:“熬汤熬药,两口大锅,草上飞的真资产。”
笑声没落稳,胸口忽然一闷,如有石块重重压住。她扶住案台,血色顺着唇角滑下一丝,咸涩得像未发酵的青梅。萧砚舟脸色陡变,几步冲上前要抱她起身。林小满却抬手示意:“别喊人,我还支得住。”
但手腕颤抖泄了底。她强撑一口气,把算盘拨到最大格:“旧账没完,我不能倒。”
萧砚舟闷声不语,只把她半揽进怀里,像小时候护住一只折翅的麻雀。木窗透风,他把自己的外套给她披上,咬牙说:“你若不肯去医院,我就把药灌你嘴里。”
林小满想笑,却只挤出干哑一声:“你灌不成我。”
屋外忽然一阵喧闹,原来丫蛋背着摄像机闯进来,边喘边叫:“姐!沈总带了县里记者团,要现场采访铁锅票券兑付率!”话音刚落,她看到林小满脸色,猛地愣在门口。
张嫂掀门帘,也撞见这一幕,半秒后扯嗓子吼:“汤滚啦!采访再好,也得先喝鸡汤!”
场面尴尬得像把铁锅反扣在人头顶,偏又透着一股子草上飞的荒诞。沈则行被记者簇拥着进门,看见林小满脸上那点血痕,脚步顿住。他转身拦住镜头:“都别拍,档案室下午休馆,大家先去火锅街。”
记者们被他瞪得一哆嗦,只好退出去。走廊回荡着拖鞋“啪嗒”声,笑闹像被放气的皮球,渐渐远了。
屋里只剩西个人。萧砚舟捧药碗,舀一勺轻吹,将木匙塞进她唇间。药苦,她眉心一皱,咽下,却还是喘得虚弱。丫蛋眼圈红红地蹲地上:“姐,你别闹,我脚气拖鞋都卖爆了,根本不需要你再硬抗。”
林小满嬉皮笑脸道:“那我还得看财务报表,土法也得对账。”
张嫂在旁吼:“再对账命都没了,还账给阎王吗?”说罢,竟掀起锅盖,把冒腾的汤瓢了一碗,往桌上一放,“喝!比药好,心热了病跑一半。”
汤滚得辣鼻,她抿一口,喉咙被辣得发颤,却感到胃里渐暖,压在胸口的石块似被火舌舔散。额头汗珠渗了又冒,纱布般的雾渐渐散去,视线重新清晰。日记被她摁在掌下,纸脊吸了点血迹,仿佛替这页写下最后批语。
她抬头冲三人一笑:“还有一周是吧?上一世我倒在那天之前。这一世我站着跨过去。”
萧砚舟眼眶微红,故作镇静:“站不过去,就让我们抬过去。”
张嫂哼了一声,却把药碗接过,添一勺汤和药混着:“草味盖药味,苦里透香,命长三年。”丫蛋眼圈还红,抬袖揩泪:“姐,真要硬撑,至少让我们把撑杆垫上。”
黄昏时,天边裂开淡金色缝隙,一束光洒在河面,水纹闪闪。林小满倚门,看那线光慢慢拉长。风里带着艾草和药渣的苦辛味,却让她觉得活着的每一秒都清晰。
远处铁锅街又起了锣鼓点儿,说是脚气拖鞋抽奖。她听着那嘈杂里掺杂嬉笑,忽然明白,所谓算账,不过是在无常里找一线可握的平衡。只要汤味还在,算盘响动,日子就能继续。
她回身,提笔在断层日记最后空白写下一行:
“若有来世,就把算盘交给人,把自己交给汤。”
写完,一滴汗落在纸上,晕出微淡梅花。她笑,把日记合起,交到萧砚舟手里。
“帮我续页吧,写成‘未断层’。”
窗外铁锅又滚开花,锅盖轻敲,像算盘珠跳跃,宣告草上飞的夜再苦也有汤热,再险也有人守命。林小满深吸一口带药香的空气,胸口的痛似乎退后半步。距离上一世倒下的日子,只剩七天,她抬头望向开裂的天光,默念:再一次,一定活着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