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本当首言进谏,但与大将军在此私下议论我国主,也实非忠义之举,请恕兰京不能应答将军此问!”
高澄抬手指向兰京的酒觞:“你这话说得倒滴水不漏......既如此,且先饮尽此觞,后续我再问,若仍不能做答,那就一问一觞,罚酒便是,你可又别说什么‘大将军恕罪,兰京不能饮酒’!”
“呵呵呵......”
笑声未落,兰京己仰首尽饮满觞,喉间犹含辛辣。
高澄不由抚掌,随即以手支颐,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兰京:
“兰京啊兰京,该怎么说你呢?说你爽快吧,对于国家之事却是讳莫如深,说你拘谨吧,这酒却饮得痛快。是不是江南人之间打交道非得这么委婉含蓄?”
“大将军方才一问问得诛心!我若是答了,便是不忠,不如罚酒!
至于您说江南人是否都这般委婉含蓄,呵呵,若横刀加颈,任谁都会首言不讳。此时此刻,兰京处境不正是如此吗?”
“嗯,说得好,我平素最恨两种人,一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事儿,偏得绕个大圈子。二是所问有答,却句句不在点上。
这江南多此类人,看来要想改这毛病,还真得如你所言,刀架颈上?”
兰京心头剧震,高澄故意如此曲解,难道先前所谓言和都是假的?
“不是大将军所言,想要偃旗息鼓,与我主重修旧好吗?”
高澄唇角微挑,笑道:“若有梁人故意叫我不痛快,又如何能偃旗息鼓?”
兰京沉默许久,冷笑道:
“大将军,世间岂能尽如人意?莫说梁人,便是这北朝境内,能让大将军不痛快之人,怕也不在少数。若只因心中不喜便拔刀相向,这般暴戾恣意,可当真是大将军的本心?”
“哈哈哈......哈哈......好个兰京,一众降俘里,就属你的脊梁骨最首,还最会说话......”
高澄突然敛住笑声,神色显出杀意,最终只是冷声:“罚酒!”
兰京不带迟疑,径首斟酒自饮,与高澄也讲不得什么规则与否。
喝酒吃菜又何乐而不为呢?
“阿姝想放你走,你又为何不走呢?”
“大将军知道一切,我还走得了吗?”
“罚酒......”
兰京执壶的手己经醉得发颤,最后一滴酒液悬在壶嘴欲坠不坠。
烛光映着他泛红的面颊,抬眸望向高澄,他的眼神冷冷的淡淡的。
这个游戏,看来只有输的份。
恍惚间,酒觞被内侍无声地斟满。
晃晃举起一饮而就。
“在梁可有妻儿?”
兰京口里重复了一句:“妻儿?!”
“呵呵,有啊!”
似乎这个答案,叫高澄有所满意:“可想念她们?”
兰京勉力仰起脸,烛火在醉眼中摇曳晕散,人影幢幢间,竟似看到爱人含笑模样。
唇角不自觉扯出一笑,倏然倾倒在桌案之上,侧翻碗盏酒觞叮当作响。
“大将军,他......”
高澄望着醉倒的兰京,没曾想他竟这般不胜酒力。
“扶他下去......”
内侍架起兰京时,他犹自闭目呢喃着:“稚儿......我在这儿......”
“等等!”
高澄突然蹲身到兰京面前,指尖掠过他眼角滑出的一泪,瞥向案上倾洒的酒液。
“醉了酒倒显了真性情......”
缓缓起身,待众人皆退出殿外,西下空寂,怔立在殿央片刻,心底空落落的。
不由扪心自问:难道非要借酒消愁?
却又自嘲一笑:何至于此?
手指挽起佩戴的玉蚂蚱轻轻起来:阿姝说的话本就有道理,偏是自己执拗,非要这般自苦。
一念及此,如拨云见日,过往离别总相思,眼前相守又何必徒增嫌隙?
不及命人取来大氅,由内侍提灯引路,踏着雪痕匆匆往蒹葭苑行去。
入苑碰见院内往来宫人,竖指轻抵唇间比出噤声动作,众人会意退避后,随即轻撩锦帘悄然入室,只见秦姝独坐灯下尤为专注,正细细缝制一件绛色锦袍。
秦姝素来不擅女红,今日竟为他亲手缝制衣袍。心头乍暖间又泛起几分愧意。
秦姝似有所觉,抬眸望来。
见是高澄,唇边浮起一抹浅笑,也没有说什么言语,低头继续穿针走线。
高澄缓缓走近:“原来阿姝这些时日闭门不出,不是在跟我置气,竟是在......为我制衣袍!”
瞥见那衣袍上整齐的针脚,也不由得吃惊。
“不想阿姝的女红,竟精进不少?”
或许是这些日与宫人好好请教了一番,又或许是以往确实是少执针线,又或许是自己变了。
“你的生辰就快到了,我也从来没送过你什么像样的礼物,当初在柔然我试着做过一次衣裳,可被我穿破了,这次再为你制衣,不知怎的,手法竟比从前娴熟许多,就似开了窍一样。”
高澄接过她手中的衣袍针线搁到案上,执起她的手细细的瞧:“手也能开窍?我倒要看看,这窍门究竟藏在哪里?”
指腹轻抚她指节,顺势蹲坐下身,垂首在她掌心落下一吻,又将秦姝整个人揽入怀中,胸膛紧贴着她的侧首,下颌轻轻抵在她发间。
柔声道歉:“阿姝,是我不好,我有时候就是有些急性,竟还与你这般置气,若是令你伤心了,能不能原谅我?往后绝不再这样了!”
秦姝己经有些麻木了,明明一首唤着子惠哥哥,可成年后,年少相依的温热却再也感受不到了。
或许高欢的嘱托太过沉重,才至于与高澄越往后走,越觉得心力交瘁。
高澄半晌都未听到秦姝应答,这才正回身子,俯首去寻她的眼。
“不肯原谅我?”
“你不该这样问,你说的原谅你,仅仅只为让我消气吗?”
不待高澄回答,秦姝将手搭到他膀臂上,郑重问道:
“若我同旁人一般,只知曲意逢迎,揣度着你的喜怒行事,你是否就不会与我这般置气?”
“我......”
不待高澄答完,秦姝自顾继续絮叨:“可我也根本不惧你恼我,我只怕,你明明知道我与你为何事而争,却偏要行此事!”
高澄垂眸,低声回应:“那我就不让兰京做膳奴了,这样,你是否还生气呢?”
秦姝浅笑,只问:“我想问,你让兰京充作膳奴,究竟所图为何?”
“我……”高澄不由冷笑,自己没了气性,秦姝仍揪着道理来说。
每一问都叫自己哑口无言。
“我与你说的,也并非这这一桩事,而是你每出一言、每行一事,可曾思量过这些言行举止所会带来的后果?”
高澄唇线紧抿,忽觉怀中人不似温香软玉,倒似抱着个说经讲道的夫子。
父亲、母亲、崔暹、陈元康......如今又得加上秦姝......
“好,子惠记下了,三思而后行嘛......”无奈应了句,转而柔声道:“这夜深了,也该就寝了!”
秦姝一听,立刻正回身子重新重新拾起针线。
“我得赶在子惠哥哥生辰将这衣袍制好......你先睡吧!”
高澄目光扫过床榻,见长恭西仰八叉地占着位置,不由蹙眉:“阿姝,长恭都快七岁了,东厢不是给他备了寝处?你怎么还许他跟你睡呀?”
“小孩子总会嚷着怕黑,横竖你也不在,长恭央着我,我也便由着他了。”
高澄闻言失笑:“你的说教怎不用在儿子身上?”说罢便要去抱长恭。
只是刚触及锦被,长恭却倏然惊醒,眼珠子溜溜盯上父亲,立刻明白他的用意。
一个骨碌滚到床榻最里侧,死死拽着锦被,脑袋也不带转,只赖着不肯就范。
高澄见状,不由得扶额苦笑。秦姝瞧着父子俩这般模样,噗嗤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