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椅上的男子吹着胡须瞪眼:“你休问些不该问的!”
安棠垂眸:“抱歉,一时好奇罢了。”
她随手把旁边搁着的拂风琴移到面前,闲闲拨了一个音,说:“不论骷髅偃师是替天行道,还是为鬼作伥,都与您无关,您心里的弦绷得太,需得放松些。”
“我如何放松得了?他让我夜夜听到铜钱声,就是在预示着,下一个要杀的是我!”他狠狠地指着自已的耳朵,越说越激动。
疑心生暗鬼。幻听,就是这么来的。——安棠心中道。
“你定然想多了。”她微笑着,指下拨出几个空濛的音。
男子激动得颈侧青筋都冒出来:“并非我多想!七年前,骷髅偃师索去安承的性命,七年后索彭掌柜的性命,都是因着潭县那桩旧案,而我也牵涉其中……”
安棠眸中一厉。
男子意识到失言,收住话头,靠在椅背上,抚额叹道:“说了你也不懂!”
他用指甲用力掐着眉心:“休说些没用的,你就说,能不能让我别再听到铜钱声?”
“能。您闭上眼,放松些,只需听我弹一曲琴,醒来之后,就不会再听到怪声了。”
安棠指下拨出一串低语似的柔和音调,与盆景中的潺潺流水呼应,让人如置身山涧清泉之畔。
男子被突如其来的困倦卷住,睁不开眼,嘟囔道:“你最好……不要骗本官……”
安棠不答话,琴曲悠扬婉转,男子舒适地靠在宽大藤椅上陷入沉睡。他感觉自已似被一阵清风托起,胸中浊气尽去,浑然忘我,无比惬意。
安棠弹奏一阵,曲调忽然一转,琴音里像多了个极软的云做的钩,同时飘出一句极轻的问话:“你是谁?”
睡在藤椅上的男子眼睛未睁,嘴唇翕动,冒出低低的一句:“我是……任攀。”
任攀!
安棠记起了这个名字。潭县客商失踪案的案卷末尾,盖着县令的名章,正是任攀。
此人,竟是潭县的前任县令任攀!
琴声不停,安棠又问:“你说的潭县旧案,是哪桩案子?”
任攀在睡梦中拧起了眉,话音含糊低哑:“潭县的……陶舜中失踪案。”
安棠心中震动,琴曲却弹得极稳,问:“你如何牵涉其中?”
“我……我是县令,我与黑店串通……判了冤案,私吞了陶舜中……五斤珍珠……黑店店主彭有年,便是年有锋……”
“安承如何牵涉其中?”
“安承想替陶梁申冤……未达目的……便想……便想参奏本官!”任攀的脸部微微扭曲,即使在睡梦中,也露出咬牙切齿的痛恨。
安棠胸中“腾”地似蹿出烈焰,指下琴声却仍如流水,话音与琴音融成一股细风,钻进任攀的脑际:“你做什么了?”
“本官……本官用珍珠……打点上头。上头……放出骷髅厉鬼……取安承性命。上头命我杀了年有锋灭口,我一不留神,让他跑了!时隔七年,那厉鬼突然索了彭掌柜的性命……我去停尸房看过……彭掌柜就是年有锋!灭口,灭口!下一个要被灭口的,定然是我,是我……”
任攀语序混乱,在藤椅上蜷起双手,双目紧阖的脸上露出畏惧的哭相。
安棠目中闪着锐光,拨着琴弦,再问道:“上头,指的是谁?”
“是……是……”
任攀眼珠滚动着,就要说出一个名字。
“铃……”
铜铃声突然响起,不知从何处传来!
安棠指下一乱,一根弦“铮”地断了。
任攀蓦然睁开双目,猛地坐直了,似溺水的人突然冒出水面,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
安棠忽地起身,没有管他,径直推开店铺后窗,唤了一声:“周鱼!”
周鱼白天时尽职尽责在屋顶蹲守,立刻从屋脊冒出头:“安姐姐,怎么了?”
“你刚才听到铃声了吗?”
“好像……有吧?”周鱼张望了一下。
马行街白天时车水马龙,拉车的牲口也有许多戴铃铛的,偶有响铃声不奇怪。
但方才那一声铃响,安棠听得出不同。
她在七年前的风雪夜里,听到过同样的铃声,刻骨铭心,不会有错!
她对周鱼道:“你四周看看,有没有可疑人等!”
周鱼应了一声,沿着屋脊飞速掠去。
安棠返回身,任攀正用帕子揩着冷汗,喃喃自语:“方才怎么睡着了?”
他按着心口,觉得心悸,抬头看着安棠,怒道:“你对我做什么了?”
安棠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目光清明,并无疯癫之状,略松口气,说:“我在为您驱邪啊。”
她坐回案后,拆下断掉的弦,“您看,邪气太重,把我的琴弦都冲断了。”
任攀惊疑不定:“果真?”
安棠拿出新弦换上,竭力掩饰着指尖微微的抖,说:“我方才为您弹奏了一首祛燥安魂的《百魅离》,今夜,您不会再听到落钱声了。”
任攀面露喜色:“听听曲儿就能驱邪,果真有这么神?那,这邪祟算是已经驱走了么?”
安棠把琴弦拧紧,说:“我只保您再无幻听,不敢保邪祟是否驱走。毕竟,有时候,邪祟生自人心。”
任攀被戳到痛处,勃然色变,站起来指着她道:“你怕不是个骗子!”
这时山水盆景里的小水车“咔”地轻响一下,停住了,一直潺潺的水声也停止了。
一个时辰到了。
安棠微微一笑:“贵客既不满意,这一个时辰的诊金我便不收了。”
她端起茶盏,是送客的意思。
“我岂会赖你这十两银子?”任攀从钱袋摸出一个小银锭往桌上一丢。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警告道:“今晚若我再听到异声,非但让你生意做不得,还要将你扭送官府!”
他理了理斗篷衣襟,“若我再听不到铜钱声了,别说十两,百倍千倍的银子给你也无妨!”
安棠没碰那银锭,只坐在原处微微福身:“小女子先行谢过。”
任攀戴上兜帽把脸遮严,拉开竹屏门,带着随从离去。
佑宁目送主仆二人背影消失,走进内间,见安棠坐在案后,手抚着胸口,一副后怕的模样。
佑宁急忙关上拉门,上前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安棠端起茶水喝了一口,才压下心中惊悸,说:“刚才,我先给那人弹了一曲《百魅离》镇惊舒神,接着,又弹了一曲令他口吐真言的《追心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