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朕口谕。”
他的声音冰冷刺骨。
“让所有人都窝在家里,宫里不许说话,不许三人聚集,违命者立刻打死!”
吕芳深深叩首。
“老奴遵旨。”
嘉靖站在门口,背影显得异常孤独。
“吕芳,做皇上只能硬起心肠。朕一旦动摇,大明就危险了。”
寒风裹挟着雪花,抽打在朱翊钧的脸上。
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棉袍,却挡不住那刺骨的寒意。
京城的街道上,行人稀少,只有几个匆匆赶路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雪幕中。
“这雪,下得真不是时候。”
朱翊钧喃喃自语,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这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山西老家的冬天,他跟着父亲去集市,也是这样的雪天,这样的脚步声。
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父亲被诬告贪污,家产抄没,母亲郁郁而终,他则流落街头,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之子。
“呵,贪官?”
朱翊钧冷笑一声。
“如今这大明朝,有几个不是贪官?”
雪花落在他眉间,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像是眼泪。
他抬手抹去,却抹不去心中那股郁结多年的愤懑。
二十年的流浪,十年的打杂,好不容易因为识得几个字,被招入衙门当了个抄写小吏。
本以为能安稳度日,谁知又阴差阳错卷入了这场变法风波。
“财政亏空?税收不足?外患入侵?”
朱翊钧摇头。
“都是表象罢了。”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模糊的宫墙轮廓。
那里,是大明的权力中心,也是腐败的源头。
真正让这个王朝走向末路的,是那些道貌岸然的官僚们。
他们颠倒黑白,混淆是非,将天下百姓的血汗吸食殆尽,却还要标榜自己是清流,是忠臣。
“而我,竟也成了这腐朽机器中的一环。”
朱翊钧自嘲地笑了笑。
天色渐暗,街边的店铺陆续点起灯笼。
朱翊钧感到腹中饥饿,便走向街角一个简陋的面摊。
摊主是个佝偻着背的老人,正往锅里下面条,热气腾腾的汤水翻滚着,散发出的香气。
“一碗面。”
朱翊钧在长凳上坐下,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排在桌上。
老人点点头,熟练地捞起面条,浇上热汤,又撒了一把葱花。
朱翊钧接过碗,热气扑面而来,让他冻僵的脸感到温暖。
正当他低头吃面时,旁边几个路人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内阁收到了一份《千人教习疏》,是南方一群教书先生联名上的。”
“哦?写的什么?”
“反对立阳明心学为官学呗。领头的是个叫何心隐的,据说散尽家财建了个什么聚合堂,在南方很有名气。”
朱翊钧的筷子顿在半空。
何心隐?这个名字他有所耳闻。
此人出身富户,却放弃功名,四处讲学,主张天下为公,在民间颇有影响。
“这些教书匠也敢妄议朝政?”
另一人嗤笑道。
“话不能这么说。阳明先生的学问虽好,但真要立为官学,科举考试怎么考?难道让考生都去致良知不成?”
几人哄笑起来,又压低声音说了些什么。
朱翊钧没再听清,但他的心却砰砰直跳,手中的面汤泛起一圈圈涟漪。
“庶民的声音...”
他喃喃道,眼中带着光亮。
一直以来,朝堂上的争斗都是在缙绅之间进行。
徐阶的清流,严嵩的严党,高拱的实干派...他们代表的是士大夫阶层的利益,却从未真正考虑过天下百姓的疾苦。
而这《千人教习疏》,却是来自民间教书先生们的集体发声!
朱翊钧三口两口吃完面,丢下铜钱便匆匆离开。
雪还在下,但他的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回到简陋的住所,他辗转反侧,脑海中不断回响着面摊旁听到的对话。
“或许...这就是转机。”
次日天刚蒙蒙亮,朱翊钧就起身了。
他换上最体面的一件青布长衫,仔细束好发髻,对着铜镜整了整衣冠。
他推门而出。清晨的京城笼罩在薄雾中,街道上只有几个早起的商贩在忙碌。
朱翊钧快步走向紫禁城方向,心跳随着脚步越来越快。
内阁位于文渊阁附近,平日里戒备森严,但朱翊钧因职务之便,有出入的腰牌。
守卫见他面熟,简单检查后便放行了。
踏入内阁院落,朱翊钧立刻感受到一种紧张的气氛。
廊下几个舍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见他进来,立刻噤声散开。
正厅的门半掩着,里面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此事非同小可!千人联名,背后必有主使!”
一个尖锐的声音道。
“李公此言差矣。教书先生们也是为朝廷着想,阳明心学确实不宜立为官学。”
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反驳。
朱翊钧悄悄靠近,从门缝中窥视。
厅内,首辅徐阶端坐上首,面色凝重;次辅李春芳站在一旁,神情激动;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严世蕃。
严嵩之子,现任工部侍郎。
他正拍案而起,满脸怒容。
“荒谬!这些乡野村夫懂什么学问?分明是有人借机生事!”
严世蕃厉声道。
“徐阁老,此事必须彻查!”
徐阶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地说。
“严侍郎稍安勿躁。《教习疏》所言不无道理,朝廷当广开言路,岂能因言治罪?”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厅内,突然在角落的案几上发现了一叠文书,最上面一份赫然写着《千人教习疏》几个大字。
他的心猛地一跳。
趁着厅内争论正酣,朱翊钧轻手轻脚地溜进去,装作整理文书的样子,慢慢靠近那叠文件。
他的手指触到纸张时,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
“朱大人,你在做什么?”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朱翊钧浑身一僵,缓缓转身,正对上严世蕃阴鸷的目光。
“下官...下官奉命整理今日奏章。”
朱翊钧强自镇定,微微躬身。
严世蕃眯起眼睛。
“哦?谁的命令?”
“是...是李阁老的吩咐。”
朱翊钧急中生智,指向正在与徐阶说话的李春芳。
严世蕃狐疑地看了看那边,又盯着朱翊钧手中的文书。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朱翊钧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但面上不显。
“回严侍郎,是昨日积压的奏章,下官正要拿去分类。”
严世蕃冷哼一声,伸手就要夺过文书。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徐阶突然开口。
“严侍郎,关于漕运改道一事,老夫还想听听你的见解。”
严世蕃的手停在半空,犹豫片刻,终究不敢无视首辅的问话,只得转身走向徐阶,临走前狠狠瞪了朱翊钧一眼。
朱翊钧如蒙大赦,迅速将《千人教习疏》的誊本揣入袖中,退出厅堂。
直到走出内阁院落,他才长舒一口气,发现自己的双手仍在微微颤抖。
他没有回自己的值房,而是径直来到内阁外的一处石阶坐下。
清晨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古老的石板上。
朱翊钧小心翼翼地取出誊本,开始逐字阅读。
“臣等谨奏。学问乃天下之公器,不可轻变...”
疏文开宗明义,指出学问是国家的根本,不可随意更改。
接着详细论述了阳明心学的优点与局限,认为其强调个人体悟,难以作为科举考试的标准。
更让朱翊钧惊讶的是,文中还大胆提出天下为公的理念,主张学问应当服务于百姓,而非成为少数人谋取功名的工具。
“...阳明先生之学,本为唤醒人心,使人各尽其性。若立为官学,必致穿凿附会,失其本真...”
朱翊钧读到此处,不禁拍案叫绝。
这正是他一直想说的话!
朝中那些鼓吹立阳明心学为官学的人,有几个真正理解王阳明的思想?
他们不过是想借机打击对手,争夺话语权罢了。
然而,当他通读完全文,又感到遗憾。
疏中虽然触及了社会不公的问题,却未能点明根本。
那就是必须彻底改革这个腐朽的体制。
当然,他也明白,这样的话若真写出来,恐怕连何心隐等人也会被立即下狱。
“已经足够了。”
朱翊钧自语道。
“有了这份《教习疏》,就有了对峙的资本。”
他抬头望向天空,云层渐散,阳光普照。
朱翊钧忽然看清了局势。
朝中并非铁板一块。
徐阶代表的清流虽然保守,但比起严党的肆无忌惮和王学激进派的理想主义,至少更务实;而天下亿万百姓,他们不关心什么心学理学,只关心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
“三家互斗,总比两方对砍强。”
朱翊钧的嘴角浮现出冷笑。
他小心收好誊本,起身整理衣冠。
此刻的他,已不再是那个迷茫彷徨的小吏,而是一个看清了棋局的棋手。
大明朝这场权力游戏,他终于摸清了规则。
严府书房内,檀香缭绕,却掩不住那股子剑拔弩张的气息。
严世蕃独眼微眯,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黄花梨木案几,那声音像是催命的更鼓。
“东楼公。”
魏良弼捋着花白胡须,声音沙哑如磨刀石。
“那何心隐的《千人教习疏》,简直是大逆不道!”
鄢懋卿立刻接茬。
“人人皆可为尧舜?笑话!若是贩夫走卒都能成圣,那还要我们这些读书人做什么?”
他说着,眼角余光却瞟向严世蕃,见对方嘴角微翘,这才放下心来。
严世蕃忽然嗤笑出声。
“何心隐这老匹夫,莫不是想让那些泥腿子不读书就翻身?”
他那只独眼在烛光下泛着阴冷的光。
“诸位说说,这等狂言,该当何罪?”
书房角落里,孙应鳌垂首而立,看似恭敬,实则耳朵竖得老高。
他父亲不过是严党外围一个小角色,这次能进严府,全靠他装了两个月的哑巴。
“该杀!”
鄢懋卿拍案而起。
“这等言论,动摇国本!”
魏良弼慢悠悠地补充。
“何止。
他那个与民同欲,分明是要坏我大明三纲五常。”
严世蕃的目光忽然扫向角落。
“孙先生,听说你与何心隐有过书信往来?”
孙应鳌心头一跳,知道机会来了。
他上前半步,腰弯得更低。
“回东楼公,确有此事。那何心隐表面讲心学,实则...”
他故意顿了顿。
“他那个聚合堂,根本就是个耕战之社!”
“哦?”
严世蕃独眼一亮。
“细细说来。”
孙应鳌咽了口唾沫。
“聚合堂表面教习圣贤书,实则训练书生习武。上月他们还带着百多人围了湖州府衙,逼着严惩殷正茂,说是为朱翊钧洗冤...”
他故意把朱翊钧三个字咬得极重。
严世蕃猛地拍案,茶盏跳起三寸高。
“好个朱翊钧!表面装得跟个圣人似的,背地里竟与这等狂徒勾结!”
魏良弼立刻接话。
“东楼公明鉴。朱翊钧在朝堂上推的那些新政,什么一条鞭法,什么清丈田亩,可不就是卫鞅那套吗?”
鄢懋卿阴笑道。
“难怪他总说什么民富则国强,原来是要变乱祖制!”
严世蕃忽然安静下来,独眼盯着孙应鳌。
“孙先生博学,不如为朱学士做个...盖棺定论?”
孙应鳌心头狂喜,面上却显出为难之色。
“这...事关重大...”
“怎么?不敢?”
严世蕃声音陡然转冷。
“非也!”
孙应鳌扑通跪下。
“为天下计,为万民计,下官愿执此笔!”
严世蕃哈哈大笑,亲自扶起孙应鳌。
“好!好!孙先生果然是我严家的栋梁之才!”
众人纷纷附和,谄媚之词不绝于耳。
孙应鳌低头称谢,眼中却带着狠色。
管他什么耕战之社是真是假,只要能攀上严家这棵大树,死几个朱翊钧算什么?
......
回到自家宅院,孙应鳌立刻紧闭房门。
他铺开宣纸,狼毫蘸墨,写下《与朱学士论变法书》七个大字,笔锋凌厉如刀。
“朱公所谓纺织新法...”
他边写边冷笑。
“不就是秦时的重农抑商吗?”
墨迹在纸上晕开,像泼出的脏水。
写到激动处,他竟念出声来。
“盐课改制实为民爵之变,欲以商贾之功,抗朝廷科举之名...”
笔尖突然一顿,他想起父亲那张谄媚的老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