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温玉缓缓转过身,囚衣下的身躯似乎更形佝偻,他望着牢门外昏黄烛光中赵阁望那张半明半暗的脸。
“赵尚书深夜至此,是怕我沈温玉活不到明日午时三刻?”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嘲讽,“还是说,尚书大人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取走我这颗项上人头,好去领赏?”
赵阁望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声音是可以放缓的温和:“沈大人多虑了。本官此来,并非为了送大人上路。”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沈温玉耳中:“本官,是来救沈大人的。”
沈温玉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猛地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踉跄着扑到牢门前,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栏:“救……救我?赵尚书……此言当真?”
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渴望与不敢置信。
赵阁望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对身旁的狱卒示意:“开门。”
铁锁落地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跟上。”赵阁望侧身,让出通路,“莫要多问,也莫要多看。出了这天牢,才有说话的余地。”
沈温玉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那间象征着绝望的囚室,由一名狱卒搀扶着,跟在赵阁望身后。
天牢的重重关卡,在赵阁望面前竟形同虚设,一路畅通无阻。
马车在黑暗中穿行,车轮碾过水泥地,发出单调的“咕噜”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在一处毫不起眼的民宅后门停下。
沈温玉被引入一间陈设简单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埃气味。
他刚站稳,赵阁望便推门而入。
“沈大人,此处暂时就是你的安身之地。”赵阁望环视一周,目光最后落在沈温玉身上。
沈温玉胸膛剧烈起伏,他竭力平复着,对着赵阁望深深一揖:“赵尚书再造之恩,沈温玉没齿难忘!日后尚书大人但有驱驰……”
“沈大人言重了。”赵阁望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我皆是聪明人,客套的场面话,就不必多言。本官冒着天大的干系将你从天牢中提出,所图为何,沈大人心中应当清楚。”
沈温玉心头一凛,面上却更显恭顺:“下官明白,下官都明白!尚书大人是唯恐下官先前所言,只是情急之下的权宜之计?”
“信任,从来不是靠嘴上说说的。”赵阁望踱了几步,语气淡淡,“沈大人如今虽然脱困,但若不能拿出足够的诚意,本官如何能安心将你留下?陛下那边,本官也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交代。”
他停住脚步,眼神盯着沈温玉:“毕竟,一个‘己死’的朝廷重犯,若不能为本官带来相应的价值,留着,只会是天大的麻烦。”
这番话,己是赤裸裸的敲打。
沈温玉额角渗出细汗,他连忙再次躬身:“尚书大人明鉴!我沈温玉这条残命,自今日起,便是尚书大人的!但凭差遣,绝无二心!”
他急切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尚书大人所忧虑的,无非是那些图纸与机密。这些,都深深刻在我这脑子里!”
赵阁望眉毛微挑:“哦?沈大人当真能将格物院所有图纸尽数默出?”
“格物院图纸浩如烟海,若说全部,温玉不敢妄言。”沈温玉语速极快,生怕对方不信,“但尚书大人最为关切的那几样,尤其是助朝廷在拒马关大败蛮夷的守城利器,温玉都烂熟于心,绝无错漏!”
他眼中闪着孤注一掷的光芒:“请尚书大人给温玉两日时间!不,只需一日!温玉便可将这些图纸分毫不差地默写出来,双手奉于尚书大人,以证我沈温玉投效之决心!”
赵阁望沉默地注视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将沈温玉看穿。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好。本官便再信你一次。明日此时,本官要亲眼看到你所说的这些图纸。”
他语气一转,带着威严:“沈大人,莫要让本官失望。否则,这京郊的乱葬岗,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尚书大人放心!”沈温玉深深垂下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温玉纵万死,亦不敢欺瞒尚书大人!”
赵阁望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房门关上,沈温玉缓缓首起身,方才那副卑微惶恐之态尽数敛去,他走到桌案前,那里早己备好了笔墨纸砚。
他提起笔,手腕沉稳。
翌日,午时三刻。
京城法场,人山人海。
监斩官验明正身,令牌掷地有声:“钦犯沈温玉,勾结外夷,图谋不轨,斩立决!”
手起刀落。
“沈温玉伏法”的消息,如插翅一般,迅速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当这“死讯”传到那处僻静的院落时,沈温玉正全神贯注地在宣纸上勾勒着一幅精密的机械构造图。
听闻自己“己死”,他握笔的手只是极轻微地顿了一下,随即嘴角牵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峭弧度。
他甚至没有抬头,便又继续埋首于图纸之间,仿佛外界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几乎在“沈温玉”人头落地的同时,沈逸州便向萧仁宗递上了乞骸骨的奏疏。
朝堂之上,萧仁宗“痛心疾首”,在象征性地“苦苦挽留”之后,终是“悲痛万分”地“恩准”了这位老臣的请求。
沈府上下,一片缟素。
未过几日,这位为大梁鞠躬尽瘁的老尚书,便带着沈家残存的家眷,神情落寞地离开了京城,据说是回乡颐养天年,再不问世事。
曾经权倾朝野、圣眷优渥的沈家,一夕之间,轰然倾颓。
朱红的府门紧闭,门可罗雀,徒留世人一声叹息。
朝堂之上,但凡有人不慎提及“沈温玉”或沈家之事,龙椅上的萧仁宗便会龙颜大怒,厉声斥责。
久而久之,“沈温玉”这三个字,连同他所代表的一切辉煌与罪名,都成了宫廷内外一个讳莫如深的禁忌。
而真正的沈温玉,凭借着那几份“诚意十足”的图纸,以及后续不疾不徐提供的各种“格物院机密”,再加上他那副“劫后余生,只想苟活,别无他求”的恭顺姿态,开始逐渐在赵阁望的势力中获得了初步的立足之地。
他表现得越是“识趣听话”,赵阁望那边透出的信任便越多一分。
那张由君臣联手编织,用无数谎言与牺牲铺就的巨网,正悄无声息地将他送往更深、更暗的漩涡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