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庸关一役,不过是大梁反击的序幕。
蛮夷各部族,在失去了统一指挥与精良武器后,面对装备碾压、士气如虹的大梁军队,几乎没有像样的抵抗。
沈温酌用兵如神,分兵数路,或剿或抚,短短十数日,曾经在北境肆虐多年的蛮夷势力,被连根拔起。
北境草原,尽数插上了大梁的明黄王旗。
归途的车队,拉得很长。
队伍最前方,是数辆囚车,里面关押着垂头丧气的蛮夷大单于及其一众王公贵族。
沈温酌没有骑马,而是与沈温玉同乘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车厢内铺着厚厚的软垫,角落的小几上放着几碟还算新鲜的点心和一壶温水。
沈温玉倚着软枕,手中捏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终于品尝到久违的安逸。
他确实饿了,这两年在蛮夷之地,精神时刻紧绷,饮食更是粗陋不堪,味同嚼蜡。
沈温酌坐在对面,一双虎目未曾离开过自家弟弟分毫。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怕打扰了弟弟难得的片刻宁静。
这两年,温玉定是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
沈温玉咽下口中的糕点,沈温酌立刻将温热的水杯递过去。
“慢些。”
沈温玉接过,唇边泛起一抹淡笑:“大哥,我并非瓷娃娃,碰不得。”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沈温酌这位在战场上杀伐决断、面不改色的大将军,眼圈竟蓦地红了。
他猛地扭过头,不想让弟弟看见自己的失态。
沈温玉放下茶杯,伸出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拍了拍沈温酌的臂膀。
“大哥,你看,如今蛮夷己平,大梁再无北顾之忧。我也好好的,不是吗?”
沈温酌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他哽咽着,双肩微微颤抖。
“好好的?你这两年……这两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猛地回过身,抓住沈温玉的手,声音嘶哑:“你以为我不知道?蛮夷之地,虎狼之窝!你孤身一人,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要周旋在那些豺狼之间,还要在他们的炮火上做手脚……”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沈温酌心头剜下的一块肉。
“稍有不慎,你……你连个全尸都留不下!还要背上那千古骂名!”
沈温玉反握住兄长的手,指尖微凉。
他能感受到兄长掌心的颤抖与滚烫的泪水。
“大哥,都过去了。”他嗓音放轻,“我这不是回来了吗?那些艰险,不过是过眼云烟。”
“如今大梁边境再无蛮夷之患,不正是我们所期望的吗?我能亲眼看到这一天,己是万幸。”
沈温酌却哭得更凶,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弟弟的轻描淡写,愈发衬出那些凶险与苦楚,绝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
能在蛮夷之地站稳脚跟,甚至成为大单于身边的“军师”,这背后付出的代价,他不敢深想。
沈温玉见状,心中微动,兄长还是这般真性情。
他决定转移话题,不让沈温酌继续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
“大哥,父亲、母亲,还有姐姐,他们都还好吗?”
沈温酌用力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努力平复情绪。
提及家人,他的神色柔和了许多。
“父亲自两年前告老,明面上回了祖宅,暗地里却遵你嘱托,带着格物院的舆图,踏遍大梁山河,将各地田亩、物价、民情悉数录下,绘成了更详尽的堪舆图。”
“算算时日,他们也该回京了。”
“至于微澜,她去年诞下嫡长子,陛下龙颜大悦,赏赐不绝。我年节回京述职,去过东宫,那孩子玉雪可爱,康健得很,微澜气色亦佳,比往日更添了几分神采。”
沈温玉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些。
“那就好,都好便好。”
车厢内一时有些沉默。
沈温酌看着弟弟清减了许多的脸庞,以及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倦色,几次欲言又止。
沈温玉如何不明白兄长的心思。
“在蛮夷王帐,起初确实不易。”他主动开口,声音平缓,“那些蛮人,生性多疑,且排外。我不过是献上几张他们从未见过的军械图纸,又恰逢他们急需增强武备,这才勉强获得了立足之地。”
他将那些九死一生的惊险,那些殚精竭虑的算计,都轻描淡写地带过。
“后来,帮他们打了几个小胜仗,比如攻破那座卫城,不过是钻了些空子,占了些情报上的便宜。他们自以为武力大进,便越发骄狂,对我自然也多了几分倚重。”
沈温酌默然聆听,弟弟口中每一个“不易”、“勉强”、“小胜仗”、“钻空子”,都像一根针,刺在他心上,那是无数不眠之夜的筹谋与步步为营的凶险啊。
“至于那些火炮……”沈温玉顿了顿,“我提供的图纸,本就留了些‘后门’。材料配比,铸造工艺,乃至弹药的配方,都稍作了改动。平日里小打小闹看不出端倪,一旦连续高强度使用,或是稍加‘引导’,便会自内而外地崩溃。”
他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痛痒的琐事。
然而沈温酌却听得心惊肉跳。
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对他们最重要的武器动手脚,这需要何等的胆魄与智计。
“你……你就不怕被他们发现?”
沈温玉微微摇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他们对我那些‘格物之术’奉若神明,又怎会怀疑到图纸本身?即便偶有炸膛,也会归咎于工匠技艺不精,或是材料劣质。”
他看着兄长依旧担忧的神色,补充了一句:“何况,那些小打小闹的胜利,也会适时‘提醒’他们,是我沈温玉‘忠心耿耿’,为他们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沈温酌这才稍稍释然,但看向弟弟的眼神中,敬佩之外,更多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数日后,押送蛮夷囚犯的车队与沈温玉兄弟乘坐的马车,终于抵达了京城之外。
远远的,便看见巍峨的城门下,黄罗伞盖,仪仗森严。
萧仁宗一身龙袍,竟亲率文武百官,出城相迎。
车帘被风吹起一角,沈温玉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以及他身后那些或敬畏、或探究、或复杂的各色面孔。
他与兄长对视,眸光交汇,千言万语凝在心头。
沈温酌伸手,稳稳扶住弟弟的臂膀。
“温玉,我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