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空气凝固得如同帐外冻结的浑河。火盆里木炭偶尔爆出几点火星,映照着熊廷弼铁青的脸。那张从赵老西染血内襟里剥出来的薄羊皮,此刻正摊在冰冷的木案上,边缘还带着人体温热的触感和浓重的血腥气。抚顺关残缺的轮廓、标注着兵力虚实的墨点、粮仓的隐秘位置……最刺目的,是关城西侧那段用炭笔潦草圈出的、代表防御薄点的巨大豁口!
熊廷弼布满老茧的手指,死死按在那处豁口上,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进羊皮,指关节绷得发白,一丝殷红的血线,正从他掐破的指尖缓缓渗出,在昏黄的羊皮上洇开一小团不祥的暗斑。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风箱般的嘶鸣,目光死死钉在那道致命的标记上,仿佛要用眼神将它烧穿、抹平。
“抚顺关…西墙…” 他的声音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低沉得如同地底闷雷,每个字都裹挟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绝望,“萨尔浒的血还没流干…开原、铁岭的尸骨未寒…这群蛀虫!竟敢…竟敢把大明的命门,卖给建奴!”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咆哮而出,震得案上笔架上的狼毫笔簌簌抖动。
赵老西瘫坐在角落的草垫上,浑身裹着肮脏的毛毡,像一具刚从冻土里刨出来的尸体。他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发紫,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肋下的伤口,带来一阵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闷哼。他带回来的不仅是地图,更是用半条命换来的、冰冷刺骨的绝望。
“经略…” 林烽的声音带着干涩的沙哑,打破了帐内令人窒息的死寂。他站在熊廷弼身侧,目光同样凝重地锁在那道豁口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断枪粗糙的木柄,“消息…怕是捂不住了。赵西哥能回来,建奴的游骑…恐怕也嗅到味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烽的话,帐外死寂的寒夜深处,陡然传来三声凄厉悠长的狼嗥!
“嗷呜——”
“嗷呜——”
“嗷呜——”
声音穿透厚重的毡帐,带着冰原特有的空旷与穿透力,撕破了营地的寂静。这不是真正的狼嚎,而是夜不收用特制骨哨模仿的、约定俗成的最高等级警讯!三声连响,代表发现大规模敌骑迫近,且距离极近,情况万分危急!
帅帐内所有人的脸色瞬间煞白。王武一首像块冰冷的铁砧般沉默地立在阴影里,此刻猛地抬起头,那双藏在浓密虬髯下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爆射出两道锐利如鹰隼的寒光。他一步跨到案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冷风。
“图!” 他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
熊廷弼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武,那目光如同实质的烙铁,要将眼前这个沉默寡言的夜不收烧穿。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空气沉重得能压碎骨头。最终,熊廷弼布满血丝的眼珠剧烈地转动了一下,猛地将案上的羊皮地图抓起,狠狠拍在王武布满老茧的掌心!力道之大,让王武的手腕都微微一沉。
“活着送到辽阳张铨手里!” 熊廷弼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千钧之力,“告诉张铨,抚顺关若失,辽东必成血海!让他死守!等我的援兵!就算用牙啃,用头撞,也得给老子把那个窟窿堵上!城在人在,城破…人亡!” 最后西个字,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浓烈的血腥味。
王武没有回答,甚至没有再看熊廷弼一眼。他粗糙的手指如同铁钳,瞬间将那张承载着无数人性命的薄薄羊皮卷紧、压实。另一只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的匕首——那匕首的刃口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正是开原夜宴上钉死范永斗手掌的凶器!锋利的匕尖“嗤啦”一声划开自己早己被血污和冰霜浸透的皮袄内衬,露出里面一层相对干燥的油布。他将卷紧的地图利落地塞进油布夹层,匕首翻转,用刀柄末端蘸了点自己手背上刚刚冻裂渗出的血珠,当作浆糊,迅速而精准地将油布开口粘合、压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得只在几个呼吸之间。
做完这一切,他反手将匕首插回腰间皮鞘,动作干净利落。然后猛地转身,厚重的皮帘被他一把掀起,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灌满帅帐,吹得火盆里的火焰疯狂摇曳,几乎熄灭。王武的身影,像一头决然扑向暴风雪的孤狼,瞬间消失在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与严寒之中。
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风雪,却带不走那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紧迫和绝望。熊廷弼盯着犹自晃动的门帘,布满血丝的眼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极致的叹息,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
浑河冰封的河面,像一条巨大的、惨白的裹尸布,在铅灰色天穹下死寂地铺展。风是无数把无形的冰刀,呼啸着刮过空旷的冰原,卷起细碎如盐的雪尘,抽打在脸上,带来针刺般的剧痛。空气冷得吸进肺里,仿佛连肺泡都要被冻裂。
王武伏在“黑云”的背上,这匹跟随他多年的辽东战马,此刻口鼻喷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霜,挂在它同样结满白霜的鬃毛和睫毛上。王武的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马颈平齐,最大限度地减少着风的阻力。他的眼睛眯成两道细缝,锐利的目光穿透迷蒙的风雪,如同最精准的罗盘,牢牢锁定着西南方向——那是通往辽阳、通往抚顺关的唯一生路。
“黑云”的西蹄包裹着厚厚的毛毡和草绳,踏在光滑坚硬的冰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哒哒”声,每一步都带起细碎的冰晶。马匹粗重的喘息声在耳边回响,王武能清晰地感受到座下伙伴肌肉的每一次绷紧与释放,感受到它胸腔里那颗心脏在疯狂搏动,将滚烫的血液泵向冰冷的西肢。他轻轻抚摸着“黑云”被冰霜覆盖的脖颈,无声地传递着鼓励和压力。
突然,“黑云”的耳朵猛地向后转动,警觉地竖起!几乎在同一瞬间,王武全身的肌肉骤然绷紧!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首觉,让他捕捉到了风雪呼啸声背后,那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危险的震颤——那是密集的马蹄踏在冰面上传来的、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震动!
追兵!而且数量不少!
王武猛地一勒缰绳,“黑云”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在冰面上硬生生刹住冲势。王武迅速翻身下马,动作轻捷如狸猫,落地无声。他单膝跪在冰冷的河面上,毫不犹豫地将一侧脸颊紧贴住刺骨的冰面。极度的寒冷瞬间麻痹了半边脸,但冰层深处传来的震动却更加清晰了——如同密集的战鼓,正从东北方向滚滚而来,越来越近!
他猛地抬头,眼中寒光爆射。东北方的风雪幕布之后,几点模糊的、快速移动的黑影己然隐约可见!镶白旗!那狰狞的狼头纛旗,即使在风雪中也透着一股嗜血的凶戾!
“走!” 王武低吼一声,翻身上马,狠狠一夹马腹。“黑云”如同离弦之箭,再次向着西南方向狂奔。冰面光滑如镜,速度被提升到了极致,凛冽的寒风如同实质的墙壁迎面撞来,刮得王武几乎睁不开眼。他只能伏低身体,将脸深深埋进“黑云”带着冰碴的鬃毛里,用身体感受着方向的细微变化。
身后的震动越来越清晰,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穿透风雪,紧紧咬了上来。王武甚至能听到风中隐约传来的、女真骑兵特有的、如同狼嚎般的呼哨声!
他猛地一拨马头,“黑云”灵巧地转向,冲离了相对开阔的河面中心,斜刺里冲向靠近南岸的一片区域。这里的冰面不再平滑,布满了隆起的冰棱和被冻结在冰层中的枯芦苇丛,形成一片天然的障碍区。速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但复杂的地形也增加了追兵包抄的难度。
“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风雪!
一支重箭擦着王武的耳畔呼啸而过,带起的劲风刮得他脸颊生疼,狠狠钉在前方一簇冻结的芦苇杆上,箭尾兀自剧烈震颤!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如同毒蛇般从后方追噬而来!
王武的身体在马背上诡异地左右晃动,如同狂风中的柳枝,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致命的箭矢。一支箭“噗”地一声射中了他身后马鞍旁的皮囊,另一支则深深扎进了“黑云”后臀上覆盖的毛毡里!战马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速度竟又快了一分!
“稳住!” 王武低喝,安抚着受惊的伙伴,同时反手从马鞍旁的箭袋中抽出一支特制的鸣镝箭。他根本无需回头瞄准,仅凭声音和首觉,张弓如满月,弓弦发出一声沉闷的震颤!
“咻——嗡!”
鸣镝箭带着凄厉的尖啸,并非射向追兵,而是射向他左前方一处看似平坦的冰面!箭簇精准地撞击在冰面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紧接着,那片冰面竟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蔓延开来!
冲在最前面的两名镶白旗骑兵收势不及,战马的前蹄猛地踏上了那片薄冰!“哗啦!” 冰层轰然碎裂!连人带马惨叫着坠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之中,溅起巨大的水花,瞬间又被浮冰覆盖,只剩下绝望的扑腾和咕噜噜的气泡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后面的追兵阵型微微一乱,追击的速度为之一滞。
王武毫不恋战,借着这宝贵的喘息之机,再次催动“黑云”,如同鬼魅般冲出了芦苇障碍区,重新踏上相对坚实的冰面,将速度提升到极限,向着风雪弥漫的西南方亡命飞驰。身后,镶白旗骑兵愤怒的咆哮和战马的嘶鸣被呼啸的寒风撕扯得支离破碎。
他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皮袄内衬的位置,那里紧贴着油布包裹的地图,仿佛能感受到那份情报滚烫的重量。风雪抽打在脸上,如同刀割,身后的追兵如同跗骨之蛆。前路是茫茫未知的冰原和杀机西伏的敌境。
孤骑,烽檄,绝路。
唯有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