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原城方向腾起的滚滚黑烟,如同一条狰狞的污浊巨蟒,盘踞在辽阳城北方的天际,久久不散。那浓烟中翻卷着的,是焚城的烈焰,是屠戮的血腥,是绝望的哀嚎。即使相隔百里,那股焦糊与死亡混合的气息,也仿佛随着凛冽的北风,丝丝缕缕地渗入辽阳城墙的缝隙,钻进每一个人的鼻腔,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熊廷弼的帅府,气氛压抑得如同铁铸的棺材。案头堆积如山的告急文书如同催命符,熊经略那张本就如铁铸的脸庞,此刻更像是蒙上了一层千年寒冰,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冻结着刻骨的焦虑与无边的怒意。他伏案疾书,笔锋力透纸背,墨点飞溅如血——那是向京城告急、催饷、求援的奏疏。然而,每一次笔锋落下,都像是在空谷中呐喊,除了案牍上冰冷的回音,再无任何波澜。朝廷的冷漠,如同这辽东漫天的冻雪,一层层覆盖下来,冻结着人心,也冻结着那点仅存的、渺茫的希望。
林烽站在帅府冰冷的石阶下,沉默得像一尊冰雕。他刚刚从开原城外围溃退下来的夜不收小队那里,拿到了最后的讯息。不是战报,是遗言——由开原城一个浑身浴血、爬了三天三夜才逃出生天的老火头军拼死带出的口信:城破前夜,城中粮仓早己十库九空,老鼠都饿得皮包骨头;而武库中本该崭新的刀枪,竟有半数在格挡第一下时就齐齐断裂,如同朽木!那些断刀残枪,此刻正插在开原城头,插在巷战的尸堆上,插在每一个被屠戮的军民胸前,成了后金兵炫耀武勋最刺眼的注脚!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愤怒与悲怆的洪流,在林烽胸中左冲右突,几乎要将他撑裂。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触摸到腰侧那柄戚家刀的刀柄。冰冷的触感并未带来丝毫慰藉,反而激起了更深的寒意。这柄伴随他多年、饮过血、豁过口的战刀,此刻竟成了残部中为数不多还能称作兵器的存在。他麾下那些侥幸从抚顺关、从萨尔浒、从开原外围血战中挣扎出来的老兄弟们,手中的家伙早己不堪入目:卷刃的、豁口的、柄断的、甚至首接从中断裂的!李铁柱那把视若性命的打铁重锤,在开原城外硬撼镶蓝旗重甲时,锤头都崩掉了一大块,木柄更是布满裂痕,用破布条和皮绳死死缠裹着才能勉强握住。
“铁柱。”林烽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带上几把断得最蹊跷的刀,跟我走。”
“去哪?”李铁柱刚从城外收拢残兵回来,脸上冻疮裂口里渗着血丝,牛眼里满是疲惫的红丝。
“军需司。”林烽吐出三个字,眼神冷得像辽河底部的坚冰,“问问张主事,这些‘精铁锻造’的好刀,怎么就变成了一碰就碎的‘酥饼’!”
辽阳城内的军需司衙门,坐落在城西相对“安宁”的一角。与城墙上、街道旁那些枕戈待旦、面黄肌瘦的士兵形成刺眼对比的是,这里的高墙大院隔绝了外界的肃杀与寒气,门楣光鲜,连门口站岗的军士都裹着厚实的新棉袄,面色红润,眼神倨傲地扫视着过往行人。
林烽带着李铁柱,穿行在辽阳城西的“军市”区域。这里仿佛是城内另一个世界,与城墙上的死寂压抑截然相反。街道两旁挤满了大大小小的铺面,幌子上醒目地写着“专供军械”、“精制刀矛”、“上等皮甲”、“特供粮秣”等字样。铺面里人来人往,衣着光鲜的商贾、穿着崭新号衣的军官家丁、甚至还有几个戴着方巾、摇着折扇的清客幕僚,正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劣质脂粉味和铜臭的气息,与城外那若有若无的血腥焦糊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诞气氛。
李铁柱攥着几把断刀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他牛眼圆瞪,看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商贾,正将几锭沉甸甸的银子塞进一个军官模样的随从手里,那随从随手就将一张盖着军需司红印的条子丢了过去。商贾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连声称谢。
“呸!”李铁柱一口浓痰狠狠啐在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狗日的!前头弟兄饿着肚子拿烂刀拼命,这帮龟孙在后面吃香喝辣倒腾银子!”
林烽面无表情,脚步不停,径首走向军需司衙门旁一个挂着“百炼坊”幌子的大铺面。铺面里炉火熊熊,锤打声叮当作响,几个赤膊的工匠汗流浃背地忙碌着。但林烽的目光却死死盯住了库房角落——那里堆积如山的,赫然是数百柄刚刚打制完成、还散发着桐油和铁腥气味的崭新腰刀!刀身光可鉴人,刀柄缠着崭新的防滑麻绳,看着煞是威风。
“掌柜的,”林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碴子般的寒意,“这刀,怎么卖?”
一个穿着绸缎长衫、脑满肠肥的掌柜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品着热茶。他斜睨了林烽一眼,看着他身上洗得发白、沾着血污和泥泞的旧棉甲,以及李铁柱那副凶神恶煞、背着破铁锤的寒酸模样,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慢悠悠地伸出两根胖乎乎的手指:
“二两银子一把。概不赊欠。”
“二两?!”李铁柱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猛地将手里那几把豁口卷刃甚至断裂的旧刀砸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震得茶盏乱跳,“你看看!你看看这些!都是俺们营里刚领的新刀!没砍几回,全他娘的成了这德性!跟你们卖的这些,有啥两样?!凭啥要二两银子?!”
掌柜的被吓了一跳,随即勃然变色,指着李铁柱的鼻子骂道:“哪来的丘八!敢在这里撒野?!你们的刀不行,那是你们不会使唤!再敢胡言乱语,小心我报官抓……”他话音未落,目光瞥见林烽腰间那柄虽然旧损却形制特殊的戚家刀,以及林烽那双深不见底、冰冷刺骨的眼眸,后面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脸色微微一变。
林烽没理会掌柜的威胁,目光如电,扫过柜台后面通往军需司衙门的侧门。他猛地推开挡在面前一个点头哈腰的伙计,大步流星地闯了进去!
侧门内是一个宽阔的后院,景象更是触目惊心!十几辆满载着崭新刀枪、成捆皮甲、甚至还有几口沉重木箱(隐约露出里面包裹油布的鸟铳铳管)的大车,正停在那里。几个穿着崭新号衣的军需司兵丁懒洋洋地靠在车辕上晒太阳。而他们的头儿——军需司主事张德禄,正一脸谄媚地对着一个穿着锦袍、戴着员外帽的富态商人点头哈腰,胖乎乎的手指飞快地拨弄着算盘珠子。
“张主事!这三百柄腰刀、两百副皮甲、再加这五十杆鸟铳……您看,是不是这个数?”锦袍商人笑眯眯地递过一张银票,手指状似无意地点了点票面金额。
张德禄小眼睛里精光一闪,脸上堆满笑容,熟练地将银票袖入怀中:“好说好说!王员外爽快!我这就让人给您签押提货的文书!保证都是上好的货色,比配发给前线的那些‘样子货’,强百倍!”
“张德禄!”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火山即将爆发的低吼,在张德禄身后骤然炸响!
张德禄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算盘珠子差点掉地上。他猛地回头,正对上林烽那双燃烧着冰冷怒焰的眼睛。林烽手里,正攥着一把从中齐崭崭断裂的腰刀!那断裂的茬口灰暗粗糙,如同朽木!
“林……林烽?你……你怎么……”张德禄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变得青白交加,眼神慌乱地扫过锦袍商人和那些货物。
“我怎么了?”林烽一步步逼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冰面上,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他举起手中那截断裂的刀身,冰冷的铁腥味几乎扑到张德禄脸上,“张主事,你给我解释解释!抚顺关、萨尔浒、开原!我营中弟兄们拿命去填的,就是这种砍几下就断的‘酥饼’?!就是这种连鞑子皮甲都砍不穿的‘废铁’?!”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张德禄的耳膜,“你看看开原城头的黑烟!闻闻这风里的味道!那里面烧的,是我大明将士的血肉!那里面插着的,就是我营里这种一碰就断的‘好刀’!张德禄!你告诉我!那些断刀残枪换来的银子,烫不烫手?!晚上睡觉,能不能安枕?!”
张德禄被林烽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冷汗。他眼珠乱转,强自镇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林……林百户!息怒!息怒啊!这……这定是下面负责锻造的匠户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本官……本官也是被蒙蔽了!我这就去查!严查!严惩不贷!”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给旁边的心腹使眼色,示意他们赶紧把那些待发卖的“好货”推走。
“查?你查个屁!”李铁柱再也忍不住,如同一头发狂的公牛冲了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掀开一辆大车上覆盖的油布,露出下面一捆捆锃亮的新刀!他抓起一把,高高举起,指着那光滑的刀身,对着张德禄怒吼:“姓张的!你他娘的把眼睛给俺瞪大喽!看看!这才叫好刀!这才叫精铁!可这些呢?!” 他又抓起林烽手中的断刀残骸,狠狠砸在张德禄脚下,“这些给俺们弟兄用的,是什么狗屁玩意?!说!是不是把好铁都卖了银子,拿铁渣子糊弄俺们?!俺那些死在开原的兄弟,是不是就死在这些破铁片上?!”
断刀砸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溅起几点火星。那灰暗粗糙的断口,在崭新的刀锋映衬下,显得如此刺眼,如此讽刺!
周围的军需司兵丁和那锦袍商人都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张德禄脸色由青白转为猪肝色,肥厚的嘴唇哆嗦着,眼神怨毒地盯着林烽和李铁柱,却不敢发作。他猛地从袖中掏出一本账册,手指颤抖地翻开,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和鲜红的印章,色厉内荏地尖叫道:“林烽!你休要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军需采买、分发皆有定例!皆有账册可查!皆经兵部核准!你说我贪墨?证据呢?!就凭这几把断了的老旧兵器?笑话!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这些丘八自己不爱惜,胡乱糟蹋损坏了,反倒来讹诈军需!”
他抖着账册,声音尖利:“看看!看看这兵部的签押!这红彤彤的大印!这都是明证!本官清清白白!是你们这些粗鄙武夫,不懂规矩,不识好歹,坏了朝廷法度!林烽!我警告你!再敢在此咆哮公堂,诬陷上官,休怪本官按军法处置!” 他身后,几个心腹兵丁挺了挺腰间的刀,眼神不善地围了上来。
“规矩?法度?”林烽看着张德禄手中那本盖着鲜红大印、记录着“清白”的账册,再看看脚下那断裂的、如同嘲笑般躺在泥泞中的刀身,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与无力感,如同这辽东的寒流,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愤怒。那本账册,那些鲜红的印章,仿佛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将血淋淋的现实隔绝在外,将他胸中翻腾的怒火死死地摁在了冰封的深渊。
他缓缓弯腰,捡起地上那截断裂的刀身。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到心尖。他没有再看张德禄那张因激动和恐惧而扭曲的胖脸,也没有看那些闪着寒光的崭新兵器。他的目光穿透了这污浊的院墙,投向了北方那依旧浓烟翻滚的天空。开原城的火光,似乎在他眼底幽幽燃烧。
“李铁柱。”林烽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
“在!”李铁柱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瞪着张德禄。
“带上这些断刀。”林烽将手中的半截断刀递给他,“我们走。”
没有质问,没有咆哮,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林烽转身,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枪,一步步走出这弥漫着铜臭与谎言的军需司后院。身后,是张德禄如释重负又带着怨毒的复杂目光,是李铁柱不甘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粗重喘息,还有那锦袍商人低低的、幸灾乐祸的嗤笑。
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断刀上沾染的泥污,吹打在林烽布满风霜的脸上。他攥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一丝殷红的鲜血,从紧握的指缝间悄然渗出,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黑土之上,迅速被冻结,如同开原城头那些凝固的、无人问津的忠诚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