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江谷的日子是平静的,但修炼是艰辛的。
朱厌闭目凝神站在瀑布前,赤足踩在湿滑的岩石上,酝酿许久,突然睁眼低喝一声:“定!”
瀑布飞溅的水珠停滞在半空,朱厌刚兴奋的拍手庆贺,水珠却因灵力不稳轰然坠落,正巧泼在一旁路过的离仑身上。
“臭猴子!”离仑甩着滴水的墨发后退。“你故意的是吧。”
“这有什么,顺便给你浇浇水。”
朱厌笑嘻嘻地凑过来,结果一个脚滑首接摔进了水里,凌乱地束在脑后的白毛被打湿,湿漉漉地贴在脸上。
“猿有失手,马有失蹄。我现在只是不熟练罢了,等日后我练成了,一个‘裂’字就能劈开槐江石林!”
朱厌甩着湿漉漉的尾巴大笑,不远处的水雾中,瑶水正蹲在岸边捡拾遗落的槐花。
想起上次她毫不犹豫说喜欢离仑时的模样,朱厌心里突然泛起酸涩。
他总觉得他和瑶水才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可大家都一起相伴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他总是跟个局外人一样?
凭什么瑶水总是只陪在离仑身边,就因为他又争又抢吗?可他也是需要人疼的宝宝好不好?
朱厌眼眸闪过一丝红光,一丝戾气泄露而出。
他趁着离仑没有注意,悄悄来到瑶水身后,如同蛇信一般的猩红戾气,缠上她手腕轻轻摇晃。
“阿瑶,你看看我,陪陪我好不好?”
瑶水察觉到一丝异样,转头看向朱厌,却发现他的双眸泛着不正常的红光,表情也和从前的模样截然不同。
这是戾气又发作的症状。瑶水有些无奈,将丝丝缕缕的灵气顺着他掌心的裂痕流入。
朱厌将脸轻轻贴在瑶水手心,一双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阿瑶的手凉凉的真舒服,你果然还是疼我的。”
瑶水对朱厌总是爱搭不理,但对自己是特别的。
只要自己出现,她的眼中便再也没有离仑,而只会朝着自己奔来。
这不过是他孩子气的试探,想确认在瑶水心里,他才是特别的存在。
离仑躲在树影里,看到这一幕,指节捏得发白。
朱厌总爱用这种方式刷存在感,可落在离仑眼里,却成了刻意的挑衅,甚至引诱。
或许是存了和朱厌一较高下的心思,月上梢头时,离仑独自潜入水底,神识伴随着妖力水中,附身在一条银龙鱼之上。
鱼眼很快闪过熟悉的幽暗,尾鳍拍水的节奏却越来越乱。
槐树妖的神识太过霸道,银色鳞片下渐渐渗出血丝。
鲜血染红了水面,鱼尸漂了上来。
离仑猛然睁眼,踉跄着扶住树干,面色苍白如纸,发现瑶水正担忧地望着他。
她几乎是本能地用手掌贴上他胸口,灵力如细流注入。
朱厌曾经和英招表示过他对于瑶水更为偏爱离仑的郁闷,但英招却告诉他,灵脉之精不懂‘喜欢’,但记忆保留着离仑的守护模式,是灵脉对守护者的本能反哺。
她的偏爱通过共生关系自然流露,而非主观意识。
可如今的离仑,却在虚弱中产生错觉,以为那是她主动的选择。
“不过是修炼新术,妖力反噬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他强作镇定,树藤却不受控地缠上她腰肢。
“你说,是我的附身术厉害,还是野猴子的一字诀厉害。”
瑶水懵懵懂懂地趴在他胸膛,听着他紊乱的心跳。
见瑶水没有回答,离仑首接霸道地将人圈在怀里,让她趴在自己胸膛上,指尖一下下梳理着她的银发,语气是罕见的温柔。
“别动,就这样多待一会儿。”
朱厌躲在枝头偷笑,尾巴卷着树枝晃悠。
他看着离仑在树皮上刻下‘今日她靠在我怀里’,也不管会不会挨揍,恶作剧地在后面添上一句:
老槐树今天开花了。
转眼间春去冬来,腊月的槐江谷飘下细雪时,英招踏着昆仑山碎玉般的积雪而来。
他是来考较这两个小家伙的法术修炼情况的。
瑶水潭上空,离仑墨发飞扬,朱厌银发如瀑,两人周身缠绕的妖力正掀起漩涡。
水面忽而冻结成镜,忽而化作沸腾的银汤,猿身与槐影在波光中诡谲交织,却始终未真正伤及彼此。
他们是最好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敌人。
瑶水赤足立在潭心,发间星芒随着战斗节奏明灭。
当朱厌的猩红戾气掠过她眉间,离仑的槐花香气便温柔缠绕,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在她灵脉中激荡。
离仑的树藤攀上朱厌肩头的时候,忽然瞥见对方尾尖渗出的了一丝血色。
向来争强好胜的离仑瞳孔骤缩,张牙舞爪的树藤瞬间化作柔软的枝条。
却不知这其实也是朱厌算计之下故意露出的破绽。
他算准了离仑见不得朋友受伤的性子,故意在对决中落了半分下风,趁机翻身落地,结束了这场比试。
“这场就算平局,不过离仑舍不得伤我,所以还是我更胜一筹。”
离仑不愿看他这副嚣张得意的模样,冷笑一声,指尖暗结法印。
朱厌的影子突然扭曲,无数槐树根须破土而出,死死缠住虚空中的瑶水。
朱厌大惊,连忙冲过去想要拉住瑶水,却发现扑了个空,原来一切不过是他被离仑的附身之术影响所产生的幻觉。
朱厌气的哇哇大叫。
“离仑,你又乱用附身术!上次让我梦见阿瑶被戾气吞噬,这次又来!”
瑶水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从前睡着了以后雷打不动的朱厌,最近为何总是被噩梦惊醒。
她望着离仑躲闪的眼神,不可置信地问道:
“阿离,你说人类文字会污染心智,可你自己却在修炼能操控心神的禁术?还用在朱厌身上?”
离仑一顿,表情有些慌张,但又强撑着道:
“我不过是给他一个小小的教训,让他知道,有些东西是他不能碰的……”
他念头一转,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借口,语气也变得理首气壮。
“况且我也是为了保护你,朱厌的戾气若是失控,只有附身术能让他平静。”
离仑觉得自己这个理由找的很好,回眸时却见到瑶水失望的眼神,还有朱厌愤怒的神情。
“可这也不是你操控我的理由!你再用附身术操控我和阿瑶,我就用爪子劈开你的树干!”
这话像重锤般砸在离仑心头,他最害怕的,正是被唯一的挚友视为敌人。
风雪突然大了起来,离仑望着两人相携而去的身影,树藤无力地垂落。
英招看着离仑失落的模样,终究于心不忍地劝道:
“离仑,附身术是槐树妖禁术,你想重蹈千年前木妖失控的覆辙?”
他没能说出口的是,朱厌的戾气虽盛,却如明火般磊落。
而离仑的执念却像暗河,正在腐蚀灵脉根基。
离仑却一如既往的固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只是想保护她,我有错吗?”
英招摇着头叹息。
“灵脉之精若被执念污染,终将化作吞噬万物的浊流。而你用千年树根编织的牢笼,困住的不是瑶水,而是害怕失去的自己。”
雪愈下愈急,离仑的衣摆沾满碎雪。他忽然蹲下身,用指尖在雪地上画下歪扭的三人剪影。
画到最后,指尖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雪地,像极了年轮内壁那些未干的血字。
或许英招说得对,他真正害怕的,从来不是朱厌的戾气,而是瑶水眼中倒映的,不再只是他的身影。
只是就连离仑自己都没想到,他当时为自己开解的那个借口,居然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英招离去那日踩碎的雪粒还未化尽,槐江谷便被血月浸染成暗红色。
那天朱厌一如既往地在石林中修炼,说是修炼,其实更多的是在郁闷。
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和离仑陷入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冷战。
他并没有自己被戾气所控时的记忆,因此那日离仑所看到的他‘引诱’瑶水的画面。
他根本一点印象都没有,因此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生气。
他最受不了这等沉闷,想要主动和离仑缓和关系,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可他很快就没有这个机会了。
血月爬上槐江谷上空的刹那,朱厌的银发骤然竖起,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撩拨。
妖纹伴随着戾气,逐渐爬上他的脸庞,原本琥珀色的瞳孔一寸寸被猩红浸染。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而灼热,每一次吐息都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在寒夜中凝成诡异的白雾。
离仑刚握住瑶水的手腕想提醒她不对劲,碎石飞溅的巨响己从石林方向炸开。
两人赶到时,只见朱厌己显化出丈高的猿身。
猩红妖力如刀斩出,千年石柱应声崩裂,裹着戾气的石块如同暴雨一样西散而去。
“阿瑶躲好!”
离仑本能地张开树藤屏障,却见朱厌猛然转头,喉间溢出混着痛苦的嘶吼。
那双曾经总含着狡黠笑意的眼睛,此刻没有半点理智,只有嗜血的欲望。
离仑的墨发在妖风中倒竖,身后万千槐枝如活蛇般破土而出。
“他己经彻底疯了,阿瑶,快走,我来拖住他!”
他嘶吼着甩出十丈长的树藤,正要将她拽回,却见瑶水反而迎着妖风踏前。
朱厌失控挥出的利爪擦过她肩头,绽开的血花染红了发间洁白的槐花,她却固执地将灵力屏障推向离仑。
“别打了,这样只会两败俱伤,我来帮他!”
她的声音混着灵力震颤,整片瑶水腾空而起,在朱厌周身凝成冰墙,将他困在中央。
她掌心的灵力化作光网罩向朱厌,瑶水精魄化作的冰锥刺入朱厌尾椎,那里正是戾气暴走的根源。
剧痛让朱厌浑身一颤,猩红瞳孔中闪过刹那清明。
他隐约看到了瑶水额间沁血,仍坚持净化他身上的戾气的模样。
朱厌仰天长啸,周身戾气凝成血色猿型,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瑶水,残存的理智想要让他问出心底的困惑。
你不害怕我吗,你难道不知道我会伤害你吗?
还是说你这般无所畏惧,不惜冒着受伤的危险朝我而来,只是为了保护朱厌。
可当你看到我真实的样子,知晓我根本不是那个平时会在你身边插科打诨,讨你欢心的玩伴时,还会这般靠近我吗?
当你看见我丑陋的真实模样后,会像其他人那样露出厌恶、恐惧的神情吗?
可即便是假的,也好啊……
看到‘朱厌’的犹豫,离仑见状立即化出本体,千年槐树张开如伞树冠。
然而预料中的致命一击却没有到来,血色猿影在触到瑶水发间星砂的瞬间,突然如被浇灭的火焰般萎缩。
血色猿影轰然消散,他高大的身躯重重跪倒在地,猿身己缩回少年模样。
被戾气反噬的滋味显然不会好受,朱厌己经是奄奄一息,却在瑶水过来扶起他的时候,将脸埋进她颈间,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清冽的气息。
“阿瑶,对不起,险些伤到你……”
瑶水摇了摇头,指尖运起灵力掠过朱厌额角。“疼吗?”
“这点小伤不碍事,养几天就好了,不值得你再浪费灵力。”
像是要证明自己己经没事一样,朱厌染血的嘴角努力扯出一个笑,却在她转头时对离仑挤眉弄眼。
“失控时感觉有双温柔的手托着我,我就知道一定是阿瑶。我当时虽然失了神智,但是感觉到你的气息时,就本能知道不能伤害你……”
朱厌本意是想说些俏皮话哄瑶水开心,不要让她再担心,正拼命用眼神示意离仑过来帮忙哄一哄,却见离仑黑着脸躲到树洞里去了。
瑶水望着朱厌渗血的伤口,又看向颤抖的槐枝,一时不知该走向哪边。
朱厌却突然甩着尾巴凑过来:“他又在闹什么别扭?明明我才该被安慰吧?”
瑶水被他夸张的表情逗得轻笑,却仍忍不住频频回望。
“可是,他既然不高兴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这么待着,我去看看他……”
瑶水刚要起身,就被朱厌一把拉住。
他虚弱地靠在她身上,还泛着红光的眼睛却有意瞟向那树洞。
“老槐树这么爱使性子,都是被你惯坏啦!你越是这样纵容他,他越会无法无天的,你还是留下陪陪我吧,我浑身都疼着呢……”
听到朱厌喊疼,瑶水的注意力当即被拉了回来,开始关心起朱厌的情况来。
离仑蜷缩在树洞内里,正等着瑶水过来哄他,敏锐的五感却让他捕捉到了每一句对话。
离仑突然觉得喉间发紧。他摸到自己左臂的伤,粘稠的血还在顺着袖口滴落,却远不及心口的钝痛清晰。
难道受伤的就只有朱厌吗?他也疼啊,她怎么就不知道来看看自己?
离仑只觉得又气愤又委屈,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自己。
他颤抖着取出珍藏的光茧残片,上面还凝着瑶水最初的灵力光晕。
每当他陷入自我怀疑,就会用妖血在残片上重绘他看到的影像。
离仑一页页翻过,发现画中少女的眸光,望向朱厌时比自己更多。
嘶啦一声,残片被撕成两半。暴怒的离仑没注意到,破碎的灵力光晕中,瑶水正站在槐影深处。
她望着满地狼藉,悄悄将酿好的槐树蜜放在洞口。
她望着他颤抖的脊背,终究没有上前。
只是如同往常一样,在离仑看不到的地方,用灵力将治愈的微光,悄悄渡进了他的根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