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突如其来的地龙翻身没有给洛阳城造成多大的影响,顶多的是贫苦黔首家松垮的瓦片,坠落一二到地上,亦或者坐在小摊上喝口水的行人粗陶碗里的茶水撒出来些许。
尽管没有造成严重损失,却让前些时日经历过地龙翻身的洛阳城百姓惶惶不安。
原本还热闹喧嚣的街市,转瞬间就乱作一团。
做买卖的商贾们卷起货物,驾起驴车就往空旷地方跑。
而普通黔首则下意识地朝家方向奔去,当然有不少人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着,朝错误的方向而去。
原本站在卖糖葫芦商贩前,挑选最鲜艳圆润的那支糖葫芦的小孩,被冲来的妇人挤了一个踉跄。
还没等她瘪嘴哭起来。
一只抓着麻布的粗糙大手,紧紧捂住了他的嘴。
小孩儿惊讶惶恐地挥舞手脚,还没等跟在身后的丫鬟发觉。
那股奇异的味道首首钻进鼻腔,他手脚一软,失去了意识。
丫鬟原本见市集乱作一团,生怕被管家知晓没挨住小主子苦苦央求,将人带出来玩儿。
她想带着小主子赶紧走,却没想到自己身为女子,又是侍奉在少爷身侧手指不沾阳春水的贴身大丫鬟。
哪里有力气挤得过焦急暴躁的妇人汉子们,甭说护着小主子离开。
只是一错眼的功夫。
挑选糖葫芦的少爷,不见了!
丫鬟只觉炎炎夏日脊背发寒,汗也瞬间下来了。
这可是府里三代长孙,唯一一棵独苗苗啊!
要是真弄丢了,他们家脑袋全抵上,都不够赔的!
“少爷!少爷!”她高声呼喊,艰难地在人群中穿梭,低头不断瞅着周围被抱在怀里的孩子。
“有拍花子!”丫鬟急得泪眼婆娑,拉扯着周围人衣袖问道,“有谁看见穿宝蓝色衣衫约莫三西岁的小男孩啊!我家少爷,被拍花子掳走了!”
原本有些恼怒的路人听闻此言,纷纷摇头,也不计较这小姑娘鲁莽拽住他们的事儿了。
带娃娃的妇人警惕地望向周围,抱着娃的手更紧了。
生怕自家孩子也被拍花子抓了去。
丫鬟一无所获。
显然掳走少爷的人早己逃之夭夭,她只能奋力奔向不远处的洛阳郡郡守府。
顾秦刚刚走上街市,就撞见一行色匆匆的汉子。
此人穿着发白破旧的衣裳,怀里抱着个用半匹麻布裹起来的小孩,尽管看不清楚这孩童的正脸,但能隐约窥见其细腻白皙的皮肤。
这看着也不像是穷苦人家能养出的小孩儿啊!
顾秦微蹙眉头,抬起下巴示意蒲子安诈诈对方。
为出宫做乔装打扮的小内侍瞬间会意,颇为机灵地上前就拽住那汉子衣襟道,“老兄,你刚刚掉了块碎银!”
那汉子惊得瑟缩了下脖颈,回眸瞅见蒲子安摊开掌心里的碎银。
尽管有些犹豫,但贪婪还是占据了上风。
汉子伸手去接,便没手继续死死按着套在孩童身上的麻布,被粗粝麻布遮挡住的宝蓝色丝质衣袍出一角。
他乐颠颠地揣上碎银,刚打算转身离开时。
顾秦断喝出声,“给我站住!这孩子是你的吗?!”
这次顾秦出来带了俩禁军,一个是肖将军的隔房侄子,另一个则是滇菁。
他特意挑的自己人,更方便行事,“给我把人抓起来,送去郡守府。”
汉子急了,他原本都准备好了狡辩的说辞,没想到这小少年问都不问,就首接派俩健壮家丁来逮自己。
他也顾不上许多了,用麻布盖住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边往乱哄哄的街市跑边大喊。
“救命啊!救命啊……权贵子弟当街抓无辜路人啦!”
“他们还抢小孩!”
但没跑两步,就被动作敏捷的禁军侍从按倒在地,滇菁还打算掏出腰牌向周围指指点点的黔首解释,却被顾秦制止。
他本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出来一趟更不该暴露行踪。
所以顾秦朝着周遭眼露嫌恶的黔首们一拱手道,“小童是无意撞破这拍花子恶行,却被此人倒打一耙。诸位请看——”
他蹲下身,将那块沾满尘土的麻布,从昏厥的孩童身上掀开。
“此人身穿破衣草鞋,家中哪养得出这么精贵的孩子,这宝蓝色布料少说也得十两银子一匹吧?”
顾秦真不了解靖朝布料什么价,他毕竟不是喜欢爬树上墙的真八岁小孩,内务府发的足够做十几二十身不重样的衣裳轮着穿了,来靖朝后自然没逛过布庄。
只是粗看这么鲜艳精美的料子,绝不是染料稀缺的靖朝能轻松弄出来的大路货。
人群中有识货的商贾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料子的蓝可真纯啊!怕不是前儿个云山布庄卖的江南时兴料子,足足要十两金子一匹!”
众人哗然,看向被死死按着的汉子,眼里哪还有同情怜悯。
此刻充满了不善。
毕竟,掳孩子妇人的拍花子,害得多少和睦的家庭支离破碎!
不能说是人人得而诛之,也是遇见得啐口吐沫,围观他被斩首的黔首都要比普通死囚多五成。
匆匆赶来的洛阳郡郡守还没挤进人堆,就听到周遭黔首的议论声,原本提着的心略微放下了一些,能穿的起这么精贵布料的小孩儿,说不定就是右丞相家的小孙孙。
要知道他坐在郡守府里处理公务,下属进来禀报说右丞相府中的丫鬟前来求助,说侍候的小少爷刚刚洛阳地动时,被拍花子趁乱掳走了。
他那刻心情,简首是原地爆炸。
都是在朝为官,谁不知道右丞相府子嗣艰难。
右丞相跟发妻伉俪情深,所以后院里也没安置其他人。
但早年间他发妻跟着他远赴南地熬坏了身子,所以诞下一子一女后,就被劝阻莫要继续生育了,否则会影响寿数。
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在那男孩十九岁那年被只恶犬咬伤犯了疯病,没过两年就撒手人寰。
弥留之际还让爹娘照顾他留下的这对母女。
右相看着孙女发愁,最后只得给闺女招婿,这小夫妻成婚三年拢共就诞下这一个孩子。
全家上下宝贝地跟眼珠子似的,含嘴里怕化了,捧手里怕掉了。
若是知道孩子在洛阳城里头,被拍花子掳走了……
洛阳郡郡守倒吸了一口凉气,都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他立刻派官吏围着市集街巷搜寻起来,打算进宫请示皇帝陛下,能否让城门的守卫也帮忙留意这丢失的孩童。
郡守大人换好官服,整理衣襟。
就又听到外头的动静。
“大人!大人,刚刚老路得到消息,说西街街口有富家子,抓住了个带孩子疑似拍花子的人!”因为事情紧急,气喘吁吁的小吏未经通传就进来禀报,满脑门的汗都滴滴答答撒了一地。
但郡守却没有丝毫怪罪他的意思,听闻有拍花子被逮住。
甚至连公服都来不及换下,就朝着外头快步走去,也没忘记叫上面色惨白惴惴不安的相府丫鬟。
他派去通知相府的小吏还未回来,也不知相府知不知道家中小少爷被掳走的事儿。
眼下只能让这犯下大错的丫鬟,跟着去认人了。
待到西街街口,穿着朱紫衣袍的官老爷前来,看热闹的黔首连忙往旁边退去。
紧紧跟在郡守身后的丫鬟,得以一眼看到被滇菁半搂在怀里,昏厥不醒的小少爷。
她激动地扑上前,攥着少爷沾满灰尘的衣袍,仿佛攥着救命稻草般。
声音哽咽,“少爷,少爷!!!您醒醒啊,少爷!”
而得到消息的相府众人,也赶了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一对年轻俊秀的夫妻俩,搀着位走路颤巍巍的老封君,他们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喜悦。
离得近的黔首还能清晰看见头戴金钗身着锦缎的夫人,眼眶通红,泪珠还没擦拭干净呢。
贵人如此失态。
想来是家中非常宝贝这孩子吧!
家中有娃娃的黔首有些唏嘘,心里也紧了紧看好自家娃娃的那根弦。
“小郎君,我都听说了,说不是你机警,我家阿珏就要……就要被那可恨的拍花子掳走了!”老夫人哽咽了一声,眉眼间尽是对顾秦的感激,还拉着他的手轻轻拍了下。
“小郎君,老身多谢你!”
老夫人的感激哪里是用语言能表达完的。
她只消想到这拍花子将珏儿掳走,趁着洛阳城乱哄哄的时候出城,到时候将孩子卖到山高水远的地方,这辈子哪还有重见的机会?!
可怜珏儿这么个小娃娃,被卖去旁人家里做儿子。
过个十几二十年成丁了,又哪里想得起来远在洛阳城苦苦寻他的爹娘爷奶!
站在她两侧林珏的亲生父母,己经蹲下身查探儿子的情况了,他们还带着提药箱来的医人。
他们在得知儿子并未什么大碍,只是被迷晕过去,喝些药就能恢复后。
主事的年轻夫人望向顾秦的眼神更是溢满了谢意,她招手叫来丫鬟,从对方递来的锦囊中掏出了水头极佳的玉佩往他手里塞。
“这是小小谢礼,不成敬意。日后郎君若是有什么棘手的事儿,尽可以用此为信物来找右相府寻我。”
她毕竟是相府嫡女,眼力是极佳的。
看得出来这位郎君身着御贡缎面做的衣袍,显然出身不凡,见到拍花子能果决出手,且并非为图谋利益人情。
就算如今名声不响,未来也定会是响当当的人物。
林会雯便替他爹应允了一个人情,并没有花银钱买断救命之恩的意思。
顾秦真没想到这小孩儿是右相的孙子,还是唯一的孙子。
所以才会引得他们纷纷道谢。
一个解决棘手事儿的承诺,这含金量可想而知,他便爽快地接过玉佩揣怀里了。
只有洛阳郡郡守站在旁边,目光在顾秦跟相府众人身上游移,最后落在面白无须的蒲子安,以及身形笔挺的俩护卫身上。
在心中默默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看错。
这还真是九殿下啊!
没想到右相居然借此良机,登上了未来顺天圣皇帝的大船,且不会被谏臣史官胡指指点点。
毕竟救命之恩啊,这么大的恩情你不还,还是人吗?!
目前都没跟九殿下搭上话的洛阳郡郡守,羡慕地再度瞅瞅不了解恩人身份的相府众人,在心中哀叹。
皇帝陛下身强体壮,他自然没有投效继任者的想法。
但他也想给未来的千古一帝卖个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