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上,鎏金蟠龙烛台吐着明晃晃的光舌,将麟德殿照得恍若白昼。
箫楚楚斜倚在紫檀嵌螺钿座屏后,指尖无意识着青玉荷叶杯,杯壁沁出的凉意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灼热。
茜色蹙金宫装裹着她窈窕身姿,十二鸾鸟衔珠步摇随着呼吸轻轻颤动,而她的眸光,自始至终都牢牢锁着席间那抹清冷的月白身影。
谢清玄端坐在末席,银线暗绣的蟒袍泛着幽幽冷光,仿佛将周遭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玉冠束起的长发垂落肩头,在一片绯袍官员的推杯换盏中,更显得格格不入。
他执箸的动作优雅而疏离,腕间半截青玉镯若隐若现,恰似深潭中沉静的古玉,在笙歌鼎沸里守着独属于自己的寂静。
“这曲《霓裳》好没意思。”
箫楚楚突然起身,鎏金披帛如流云般扫过案几,水晶葡萄盏应声而落。
清脆的碎裂声惊得众人纷纷侧目,她却恍若未觉,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听闻谢侍读擅琴,不如......”
话音戛然而止。她突然踉跄着撞向身旁斟酒的宫娥,琥珀色的美酒如瀑布倾泻而出,不偏不倚泼在谢清玄左肩。
葡萄美酒顺着蟒纹精致的暗绣渗进中衣,在月白锦缎上洇出大片暧昧的胭脂色,宛如一朵突然绽放的红梅。
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唯有酒液滴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箫楚楚望着谢清玄骤然紧绷的侧脸,看着他睫毛轻颤,看着他喉结滚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快意与紧张。
而谢清玄垂眸望着肩头的酒渍,青玉镯撞在案几上发出清响,他突然意识到,这场看似意外的闹剧,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某人精心策划的局。
“本宫带大人去更衣。”
箫楚楚纤手如蝶,精准扣住谢清玄被酒渍浸透的袖口。
指尖擦过他腕间青玉镯时,故意流连片刻,将迦南香的余韵烙在冰凉的玉面。
谢清玄本能地后退半步,却见暗红酒渍正顺着蟒纹蜿蜒,在鎏金烛火下洇出暧昧的水痕,竟将腰间玉带也染得半透,隐隐勾勒出腰腹的肌理轮廓。
十二扇云母屏风在身后次第展开,光影交错间,箫楚楚故意放缓脚步。
鎏金护甲勾住他潮湿的广袖,带着葡萄酒甜涩气息的雾气在廊道里氤氲,将两人困在这方狭窄天地。
忽有夜风穿堂而过,引路宫灯“噗”地熄灭,黑暗中传来衣料的细碎声响,温热的呼吸裹挟着酒气拂过她耳畔,惊得她后颈泛起细密的颤栗。
更衣阁内苏合香浓郁得近乎呛人,熏得人目眩神迷。
箫楚楚屏退宫人,捧着鎏金托盘步步逼近,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这蟒袍需用天山雪水温着洗.....”
话音未落,谢清玄己猛然转身,玉带扣“咔嗒”弹开的脆响惊得她指尖一颤。
湿透的中衣紧贴着他脊背,勾勒出流畅的肌肉线条。
箫楚楚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尖即将触到他腰间蹀躞带的刹那,突然被他反手擒住手腕,狠狠按在妆台铜镜上。
菱花镜面冰凉刺骨,鎏金护甲刮擦镜面发出刺耳声响,映出谢清玄眼底翻涌的薄怒。
“公主可知《女诫》有云:'清闲贞静,守节整齐'?”
他的嗓音冷得能凝结霜雪,可扣住她手腕的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两人近得能听见彼此急促的呼吸,谢清玄望着镜中箫楚楚泛红的眼尾,突然发现她耳后还沾着几滴葡萄美酒,在烛光下泛着醉人的光泽。
窗外骤雨如注,将芭蕉叶打得噼啪作响。箫楚楚忽然倾身向前,茜色唇脂轻轻蹭过谢清玄的耳垂,在他白玉似的肌肤上落下一抹艳丽的朱砂印。
“那谢大人可读过《凤求凰》?”
她的声音带着蛊惑的尾音,温热的气息拂过他泛红的耳尖。
谢清玄猛地推开窗棂,暴雨裹挟着玉兰花瓣汹涌而入。湿透的蟒袍顺着他的身躯滑落,坠在地上发出闷响。
素白中衣紧贴着肌肤,蜿蜒的水痕如泪痕般蔓延。
他抓起一旁备用的青竹纹常服,动作却突然僵住——内衬的合欢暗纹下,每一道细密的针脚里都藏着"玄"字,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静静凝视。
三更梆子的声响穿透雨幕,箫楚楚独坐在满地狼藉中。谢清玄换下的蟒袍浸在银盆里,暗红的酒渍晕染成暧昧的形状。
她将脸颊贴在潮湿的布料上,恍惚间还能触到他残留的体温,那带着冷香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间。
云裳捧着密报匆匆进来,正看见箫楚楚用染着丹蔻的指甲刮下布料上的金线。
“谢大人回府后...烧了那件常服。”她低声禀报道。
铜剪“当啷”坠地,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箫楚楚望着指间的金线,忽然轻笑出声。
她的眼眸在烛火下闪烁着明亮的光,像是淬了毒的酒:“无妨,本宫备了三十六套不同纹样的,够烧到立夏。”
雨还在下,打在琉璃瓦上叮叮咚咚。殿内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满地碎金中,仿佛开出了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暮春的晨光穿过重华宫茜纱窗,在十二幅绣屏间洒下细碎金斑。
箫楚楚跪坐在猩红毡毯上,鎏金护甲裹着的指尖笨拙地捏着银针,在锦缎上歪歪扭扭地穿梭。
第七个荷包上本该清秀的青竹,此刻己晕染成一团墨色,细密针脚间还凝结着暗红血珠——那是昨夜挑灯刺绣时,被针尖反复刺破的伤口。
“公主何苦亲自动手?”云裳捧着金镶玉药膏轻叹。
“尚服局的绣娘手艺精湛,定能......”
“你懂什么!”
箫楚楚扯断金线,绣品如蝶般坠入鎏金篓,震得篓中铜铃轻响,
“亲自绣的方显诚意,本宫偏要这荷包日日贴着他心口。”
篓底躺着六个残次品,绣线纠缠成古怪形状,本该成双的鸳鸯成了肥鸭,连竹叶都扭曲得像张牙舞爪的蜈蚣。
寅时的露水未晞,宫墙根下的青苔还凝着霜色。箫楚楚立在翰林院朱漆门外,攥着新绣的荷包指尖发颤。
暗青缎面绣着谢家祖宅的云雷纹,金线勾勒的“玄”字藏在繁复纹样间,随着衣摆晃动若隐若现。
忽见那抹熟悉的月白身影转过宫墙,她指尖微松,荷包打着旋儿落在谢清玄皂靴前。
“谢大人......”
她提着缀满珍珠的裙裾追来,腕间九鸾衔珠镯相撞,清脆声响惊飞檐下春燕。
“本宫昨日习字多备的......”
谢清玄垂眸望着地上的荷包,青玉书拨挑起绣品时,暗青缎面映出他冷冽的眉眼:“公主可知《礼记》有云:'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
话音未落,荷包己被悬在廊下惊鸟铃上。晨雾渐浓,墨竹纹浸着朝露,宛如一张被泪水揉皱的脸,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
御花园的荷香混着迦南熏烟漫过朱廊时,箫楚楚正倚着九曲桥的汉白玉栏杆。
十二枚绣工精巧的荷包自鎏金袖箭筒倾泻而出,暗纹皆是谢家祠堂独有的螭龙图腾,在日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
她踩着三寸金莲款步移向末席,广袖翻飞间,绣品如落英纷坠在谢清玄案前。
“此物逾制。”
谢清玄指尖捏起一枚荷包,螭龙双目本该嵌珠的位置,此刻却缀着泪滴状的南珠——那分明是她簪头拆下来的东珠。
他望着那抹莹润珠光,喉结滚动了下。
“臣家徽非五爪,公主慎绣。”
话音未落,绣品己坠入莲池,锦鲤争相啄食珠光,搅碎满池倒影,恍若在啃噬她零落的情意。
惊蛰那日,银针第三次刺破指尖时,箫楚楚却笑了。
茜色血珠顺着金线蜿蜒,在合欢花纹上晕染出妖冶的并蒂莲。
她守在宫道梧桐树下,趁谢清玄与同僚谈政时,将绣品飞快塞进他袖袋。
“公主僭越了。”
谢清玄当众抖开荷包,斑驳血渍在金丝银线间格外刺目。周围传来窃窃私语,他冷着脸将绣品掷向石灯,火苗瞬间吞噬锦缎。
令人心惊的是,随着灰烬翻卷,暗绣的“永慕”二字赫然浮现,随风扑上他紧抿的唇角,烫得他别开脸去。
雨打芭蕉的深夜,梅林深处传来铁锹入土的闷响。箫楚楚将第三十一个荷包埋进老梅树下,鎏金篓里残线纠缠如乱发。
这些时日,她变着法子在绣品里藏机关:夹着相思子的、嵌着遇体温显影香粉的,最绝的那个夹层里,密密麻麻绣着整篇《凤求凰》。
“公主!”云裳举着宫灯跌跌撞撞跑来。
“谢大人方才往宗正寺递了折子,说......说荷包逾制,求陛下申饬后宫......”
银剪“咔嗒”一声折断在梅树干上。箫楚楚望着满地碎锦,忽然轻笑出声,笑声惊起一树寒鸦。
雨丝顺着她发间步摇滴落,在衣襟晕开深色水痕:“好啊,本宫倒要看看,他拒不拒得了御赐的荷包!”
月光透过梅枝洒在她脸上,映得那抹笑意既明艳又苍凉,恍若即将燎原的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