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纳了十八双鞋垫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抻长在黄泥墙上,李冰看着影子里的父亲比自己矮了半头。
风箱拉杆吱呀声中,他听见老人喉咙里滚动的痰音:
“你娘过门前,给我纳了十八双鞋垫。
现在压在樟木箱最底下,花样还簇新呢。”
铺子外传来卖货郎的拨浪鼓声,李柱突然撂下铁锤,从裤腰里摸出个红布包。
层层叠叠的粗布展开,露出对绞丝银镯:
“你娘留下的,说等冰娃子娶亲那天,要亲手给新媳妇戴上。”
暮色漫进铁匠铺时,最后一柄锄头打好了。
李柱用围裙擦着汗,突然指着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
“看见老孙头家房梁没?
上个月刚添了重孙,红布条系了七尺长。”
李冰把工具归置齐整,发现铁砧侧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正”字。
父亲粗糙的指腹抚过那些划痕:
“这是村里这些年办喜事,我给打家什记的数。”
杜倩来取锅时,李柱正往炉灰里埋红薯。老铁匠用火钳敲了敲姑娘的车铃铛:
“杜家闺女,后山崖柏该打新家具了吧?
冰子刨的木板还在我家柴房垛着呢。”
月光爬上打铁铺的茅草顶,李冰推着自行车陪杜倩往回走。
车把上挂着的铝锅晃出细碎光斑,姑娘忽然指着村口的老榆树:
“昨儿树底下埋了三坛女儿红,是吴婶给春燕姐备的嫁妆。”
夜风送来不知谁家的摇篮曲,李冰听见杜倩轻轻哼起《甜蜜蜜》。
车轱辘碾过晒谷场的黄豆粒,爆开的脆响惊飞了麦秸堆里的鹌鹑。
“冰子哥,东头老磨坊要拆了。”
杜倩突然攥住他的衣角:
“村支书说拆下的梁木,够打两套婚房衣柜呢。”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夯土墙上,李冰看见影子里的姑娘把辫子盘成了发髻。
远处传来守夜人敲梆子的声响,混着父亲收拾铁具的叮当声,像是给这未竟的对话打着节拍。
杜倩的自行车突然歪进田埂,铝锅滚落在苜蓿丛里发出闷响。
李冰伸手去扶,姑娘温热的掌心顺势贴住他手背,指甲盖上的凤仙花汁蹭在他虎口的烫伤处。
“你想不想...”
夜风掀起杜倩的碎花衬衫下摆,露出截月牙白的腰肢。
她突然踮脚去够李冰发梢沾的槐花,胸前的银锁片贴着对方汗湿的背心晃悠。
李冰的后背抵上晒干的麦秸垛,杜倩辫梢的红绸带缠住了他腕上的上海表。
姑娘呼出的热气带着薄荷糖的清凉,混着他身上的铁锈味:
“西头老磨坊拆下的榆木梁,王木匠说够打张雕花床。”
远处水塘的蛙鸣突然停了,李冰能听见杜倩手腕银镯与他的表链相撞的细响。
姑娘的膝盖抵在他劳保裤磨薄的布料上,指腹无意识着他锁骨处的烫疤——那是去年替她家修灶台时溅的火星子。
“春分那替我绾头发...”
杜倩的声音像浸了槐花蜜,发烫的耳垂擦过李冰滚动的喉结:
“用的红头绳还收在我梳妆匣最底层。”
李冰的掌心沁出汗,在姑娘腰间印出个潮湿的掌印。
他忽然想起白日里打铁时,父亲说杜老四给闺女攒了四季衣裳——此刻怀里的确良布料正被他的指节攥出涟漪般的褶皱。
杜倩突然咬住他第二颗纽扣,贝齿扯开线头的窸窣声惊飞了麦垛里的纺织娘。
褪色的军用水壶从李冰腰间滑落,残存的凉白开洇湿了两人交叠的裤脚。
“你爹说...”
姑娘的唇印印在他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樟木箱里压箱底的鞋垫,要配千层底才...”
后半句被夜风卷着塞进李冰的领口,化作锁骨窝里的一汪热气。
李冰的手掌终于抚上那截总在梦里晃悠的细腰,指间的老茧勾住衬衫下摆的线头。
杜倩腕上的银镯滑到他小臂,冰得他颤了颤,却把姑娘搂得更紧——就像上个月暴雨天抢收麦子时,用油布裹住最后一袋粮种。
“打铁的火候……”
李冰的喉结擦过杜倩滚烫的耳垂:
“爹说要烧到铁芯发白。”
他的拇指按在姑娘后腰的梨涡上,那里还留着白日坐自行车后座硌出的红印。
杜倩突然拽着他往晒谷场跑,月光把两人的影子绞成麻花。
堆成小山的黄豆荚在脚下爆开,姑娘的笑声惊醒了看场的老黄狗,那畜牲刚支起耳朵又被李冰砸来的胶底鞋吓趴下。
“冰子哥你瞧!”
杜倩喘着气指向生产队废弃的粮囤,破洞的苇席漏下缕缕银辉:
“上次修屋顶剩下的瓦片,能拼成个双喜字呢。”
李冰的掌心还粘着姑娘后背的汗,指缝间缠着几根青丝。
他忽然摸出钥匙串上的瑞士军刀,就着月光在桐木门板上刻字。
木屑纷飞间,杜倩冰凉的脚趾踩上他胶鞋开口的裂缝。
“呀!”
姑娘突然缩脚,脚底板粘着片锋利的贝壳——那是去年七夕两人在河滩捡的,当时李冰说能磨成梳子齿。
此刻贝壳的弧光映着门板上未完工的“倩”字,最后一捺拖得老长,钻进木纹的漩涡里。
杜倩的指尖从那个字上淌过,突然抓起李冰的左手按在自己心口。
上海表的玻璃表面蒙着层水雾,秒针跳动震得两人相贴的掌心发麻。
“打铁要趁热...”
姑娘的睫毛扫过他下巴的胡茬,声音比淬火池的水汽还飘忽:
“我爹说...说陪嫁的樟木箱...能装下铁砧子...”
李冰的回应被夜风揉碎了洒进麦田,远处父亲收拾铁具的叮当声忽然变得轻柔。
当守夜人第三遍敲响梆子时,晒谷场新刻的木屑已被露水打湿,隐约现出交叠的掌纹。
唢呐声撕开晨雾时,杜倩正在帮李冰补帆布手套。
线头还没咬断,村东头吴瘸子家的儿媳就哭着拍响院门:
“柱子叔,我家公爹咽气了!”
灵堂设在堂屋正中,李冰踩着条凳往房梁挂白幡。
供桌上三根线香烧出个“川”字,杜倩跪在苇席上缝寿衣,银针在晨光里划出细亮的弧。
吴瘸子生前爱用的旱烟杆横在棺材盖上,铜烟锅还粘着昨夜的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