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生如履薄冰,你说我能走到对岸吗?”
暮春夜凉,赤江如一条墨色巨蟒,在临苍城外蜿蜒东去。粼粼波光碎在青黑色的礁石上,卷着上游冲刷而下的泥沙,带着亘古不息的涛声,漫过萧焕内心的边缘。
他凭栏立在临江的望月阁上,腰间玉带悬着的双鱼玉佩随江风轻晃,那是虞谦十五岁时送他的生辰礼,如今玉色蒙尘,倒像极了被光阴碾碎的少年意气。
身边跟着的陆修龙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潮夜涌。
“哗啦——”
玉佩被他狠狠扯了下来,随后向前伸出手,缓缓松开,玉佩落入江水中,瞬间便被奔腾的暗流吞没。
萧焕望着江面倒映的残月,嘴角勾起一抹凉薄的笑。
江风掀起他广袖,露出腕间一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少年时两人爬树掏鸟窝,他为护虞谦摔落时留下的。
那时虞谦哭着替他包扎,对他说道:“阿焕,以后我做皇帝,定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现在多么可笑,人一定要靠自己。
“陛下?”他低声重复,像是对着江面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陆修龙倾诉,“连自己皇权都守不住的人,也配谈不让人受委屈?”
赤江的涛声突然拔高,似在应和他的话。
萧焕抬手,指尖抚过栏杆上雕刻的蟠龙纹路,那龙爪空握,永远抓不住东流之水。
三年前,他跪在太皇太后宣重华面前,看着那女人眼中翻涌的欲望,便己明白,比起做虞谦身边那个执鞭坠镫的兄弟,攀附这棵能遮天蔽日的大树,才是通往权力巅峰的唯一捷径。
而他也凭借着转轮之术得到了宣重华的喜爱。
真可谓是如狼似虎的年纪遇见了天赋异禀的你,当宣重华五天没下来床的时候,萧焕的身影算是彻底印刻在了她的心中。
而萧焕的地位算是彻底稳固了。
“太皇太后......”他眯起眼,望着慈宁宫方向,轻轻说道:“她要的是垂帘听政的风光,我要的……”
话音顿住,他俯身抓起一把江风,任由风从他的指尖划过,就如同沙粒落进江水中,连一丝涟漪都未惊起。
“我要的,是这万里江山的权柄,是这赤江之上,再也没有能压过我的浪潮。”
他的声音不高,却被江风送得很远,每一个字都带着决然的冰冷说道:“虞谦守不住这棋盘,那就由我来做弈者。太皇太后?她不过是我棋盘上,一枚暂时有用的棋子罢了。”
江水在礁石间撞击出轰鸣,如同千军万马奔腾。
萧焕彻底松开手,最后一缕风坠入水中,他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墨色江流,眼中燃起炽烈的光。
曾几何时,他也羡慕过虞谦生来便拥有的天家贵胄之位,羡慕过那份无需挣扎便能触手可及的尊荣。
可如今他懂了,真正的权力从来不是天赐,而是从泥泞里爬出来,从尸骨堆里抢过来,用最凉薄的心肠和最锋利的手段,将所有阻碍碾成齑粉。
“阿谦!”他对着江水轻唤,语气里再无半分少年时的温热,只剩冰棱般的寒意:“你看这赤江,向东流了千百年,可曾为谁停留过?这天下,从来只属于能握住水流方向的人。”
说罢,他又对着陆修龙说道:“修龙,你认了我当义父,我定然是不会亏待你的,到时候你就是卫国大将军,总领卫国所有兵马,你会比你兄长陆子萌更强。”
十七岁的陆修龙兴奋地点点头道:“强者恒强,弱者恒弱,只有追随义父这样的强者,才能让孩儿变得更强!”
少年的眸子中闪烁着名为欲望的火焰,只不过被他很好的埋在了眼底。
走上权力顶峰路确实还有另外一条。
萧焕转身离去,衣摆在江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只展开羽翼的夜枭,朝着灯火辉煌的宫城飞去。
身后,赤江依旧奔腾,卷走了破碎的玉佩,也卷走了那个曾在御花园里夹枫叶、拍着胸脯说护你江山的少年。
从今往后,只有御史中丞萧焕,只有追逐权柄的孤狼冢虎。
鎏金铜鹤香炉里浮着残烟,将殿内明黄的帷幔熏得朦胧。
虞谦攥紧袖中那份八百里加急军报,宣纸上广山战事胶着,沐芸军久攻不下的字迹被指腹碾得发皱。
阶下,太皇太后宣重华斜倚在凤纹软榻上,手指轻叩着紫檀木扶手,发出细碎的脆响,而站在她身下萧焕正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虞谦先是开口道:“朕欲想亲征,到时且看朕的神威,定然是无坚不摧!”
“陛下又要提亲征?”宣重华率先开口,语气似笑非笑地说道:“哀家记得上月才说过,沐将军乃卫国虎将,区区广山岂需天子涉险?”
虞谦猛地抬头,目光扫过满堂噤若寒蝉的大臣,最终落在萧焕身上,看着他回答宣重华的问题。
“虎将亦需天时地利!广山多险隘,陈天章据守青石关,其弟陈天正绕后袭扰粮道,沐芸三万兵马困在山谷间进退维谷,这叫区区?”
“况且,那陈天章兄弟二人不是虎将吗?”
“陛下息怒。”萧焕终于抬眼,眸光温润如旧,语气却带着绵里藏针的劝诫道:“昔年汉文帝遣周亚夫驻细柳,不御驾亲征而匈奴自退,正因其深谙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道。”
“沐将军久经沙场,必能破敌,陛下若轻动銮驾,反乱前线部署,陛下也应该知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周亚夫?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虞谦冷笑一声,踏前一步,龙袍下摆扫过冰凉的地面死死看着萧焕说道:“萧中丞可记得,景帝三年吴楚七国之乱,若不是窦婴持节监军,周亚夫何以调度诸侯?如今太皇太后临朝,萧中丞总领御史台,是想做我卫国的窦婴,还是……想做那按兵不动的梁孝王?”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殿心。宣重华骤然一惊,萧焕脸上的温笑也淡了几分,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陛下慎言!”宣重华厉声打断道:“孝景皇帝时天下初定,今时不同往日。哀家与萧中丞为国操劳,怎么反成阻挠圣意之人?”
“为国操劳?”
眼见宣重华如此,虞谦破了防,声音陡然拔高,他指向殿萧焕道:“当年朕说不让你受委屈,是要你辅佐孤守江山,不是让你站在太皇太后身侧,对着朕的指手画脚!”
萧焕瞳孔微缩,面上却依旧平静地说道:“陛下言重了!臣只是以为,御驾亲征非同小可。”
“昔年隋炀帝三征高句丽,劳民伤财致天下大乱;唐高祖起兵时,亦先遣唐太宗统兵,自己坐镇后方。陛下若真为卫国着想,当以史为鉴,稳固朝局方为上策。”
看着他那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忠臣,这个样子让虞谦更加作呕。
“够了!”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说道:“隋炀帝失天下,失在暴虐无度;唐高祖遣世民,因世民本就是帅才!而朕......”
他环视西周,目光如炬,扫过宣重华铁青的脸,扫过萧焕暗藏锋芒的眼,最终落在自己空空的掌心,说道:“朕是卫国的天子!当年光武帝刘秀昆阳之战,亲率十三骑突围搬兵,以万余兵破王莽西十万大军;汉武帝北击匈奴,亦曾亲临朔方,振大汉天威!”
“如今齐国还在和梁国死战,那陈天章不过一地方总督,朕若连十万大军都不敢带,连国门都不敢出,还有何颜面坐这龙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