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放仰头,咕嘟咕嘟,一碗酒瞬间见底,辛辣的酒液顺着胡茬滴答而下,他也浑然不顾,只将空碗朝下晃了晃,又一把从春桃怀里抢过酒坛子自己倒满,吼道:“痛快!再来!敬我当年慧眼识珠,早早看出你俩有戏!”又是一仰脖,一碗空了。
“慢点喝!我朱县令!”陆羽无奈地笑着劝阻,他自己也端起一碗温酒,慢悠悠地啜饮着,眼神却带着几分促狭看向李冶,“季兰娘子,这陈年兰香虽好,后劲儿却足,莫让这粗汉把你家夫君灌倒了,辜负了春宵啊!”
李冶本就被酒气熏得脸颊绯红如霞,闻言更是连耳朵尖都红透了。她似羞还嗔地横了陆羽一眼,眸光却水汪汪的,低头小口啜饮着自己碗中的酒,又瞟了眼我被朱放缠住灌酒的模样,眼底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杜若和月娥也笑闹着上前敬酒:“老爷,夫人!”酒碗里映着她们泪痕未干又充满喜悦的笑脸,“百年好合!”
“一定一定!”我笑着应道,与她们碰了杯,又是一碗热辣入喉。
气氛彻底放开。朱放那惊天动地的划拳声很快响彻庭院(“五魁首啊!三星照啊!”),他脸红脖子粗,非要拉着陆羽划拳,陆羽捻须,无奈地被朱放拽住袖子,哭笑不得,却也随了他的性子,伸出手来,只是那出指总是慢了半拍,每每被朱放逮住。
“哈哈哈!你又输!”
杜若和月娥躲在一旁的廊柱下,一边看热闹一边低低笑着私语,时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
春桃穿梭在众人之间添酒倒水,小脸蛋红扑扑的,不知是兴奋还是被酒气熏的,嘴上不停地念叨:“慢点!慢点喝!老爷!朱老爷!慢点呀!”又跑到李冶身边,小声道:“小姐,灶上给您煨了浓浓的醒酒姜茶,过会儿热热地喝一碗?”
李冶笑着轻轻拍拍她的手背,温声道:“难为你了,都记着。”
院墙外隐约传来几声遥遥的爆竹响动,预示着亥时己深。李冶软软地靠在我肩头,发间的梅簪在我脸颊擦过一丝冰凉。她微微侧过脸,凝视着庭院门口灯笼映照下,那一树风骨卓然、在风雪中愈发显得娇艳晶莹的红梅。
“夫君……”她的声音带着酒后的微醺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温柔,丝丝缕缕喷在耳畔,“过了好多除夕,今年这个,最让人开心。”
“真的?”我抬手,极其轻柔地滑过她额前几缕被雪水沾湿的银白发丝,如同触碰最易碎的珍宝,“这才刚刚开始。”我将她的身子拥紧了些,让她能更深地汲取我身上的暖意,低头在她鬓角落下一个轻如雪片的吻,带着承诺的郑重,“往后,我保证,每一个新年除夕,都一定比今夜更欢喜,更快活。”
远处隐约地,传来了辞旧迎新的悠扬钟声。一下,又一下,低沉而浑厚地穿透风雪长夜,从城中心的方向迤逦而来,庄严地宣告着新一年的降临。
院中的喧闹在这一刻奇异地安静了片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侧耳倾听这悠远的声音。
朱放端着酒碗,听得入了神,喃喃道:“这钟声……听着像是长安城传来的。”
陆羽微微阖目,复又睁开,眼中带着洞悉岁月的感慨:“一元复始,万象更新。钟声过后,又是一年人间烟火。”
钟声渐渐停歇,余韵袅袅。就在这时,离我们最近的一条巷子深处,毫无征兆地爆裂开第一声响动!
“啊!”春桃第一个惊喜地叫出声,指向天空。随即,西面八方都响起了劈啪声与呼啸声。深巷、河岸、邻舍……更多的、色彩各异的烟花争先恐后地划破夜色,在沉暗的天幕上竞相盛放。
整个夜空成了流光溢彩的画布。然而,当最后一束巨大的、形如绽放金莲的烟花,在升至天穹的最高点,迸发出比之前所有光华加起来都更为璀璨、更为夺目的光芒,随后那些灼目的火星缓缓黯淡、飘散、融入深沉夜色之后——寂静复又来临。浓重的墨蓝色重新统治了天空。
众人纷纷吐出一口悠长的气,带着烟火气与酒香,脸上是释放后的快意和满心的暖意。互道着简单而真诚的新年祝语。
“新年诸事顺遂!”
“愿君康健无忧!”
“岁岁平安!”
朱放和陆羽也含笑拱手,互道保重。
朱放拍了拍我肩膀,他喝得太多,身体有些摇摆,大着舌头道:“子游!过两天……不,明早……嗝!明早我就搬几坛真正的长安西市腔来,咱们……再痛饮三百……回合!别……别锁门!”
他又转向依偎在我身侧的李冶,嘿嘿傻笑,“新……娘子!老朱这厢……有礼了!”他那蒲扇般的大手在我肩头还没收回去,突然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个趔趄,庞大的身躯朝着陆羽歪了过去。
“哎哟!”陆羽正仰头看天,慢悠悠捋着胡须,哪里料到有这一出?猝不及防被撞了个正着,一个不稳,“噗通”一声,竟和朱放滚作一团,双双跌倒在院角尚未扫净的雪堆里!两人衣袍上顿时沾满了晶莹的雪沫。
“哈哈哈……”众人先是一愣,旋即爆发出一阵再也忍不住的大笑。“你……你这铁塔!”陆羽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坐起,胡乱拍打着身上的雪,哭笑不得,那精心呵护的胡须都歪了几分。
朱放也从雪里抬起头,像一头栽进面粉袋的黑熊,眨巴着茫然的小眼睛:“呃…你咋躺雪里了?地上凉……快起来!”他倒还记得去拽陆羽。
闹腾了一阵,才在月娥和杜若的忍笑搀扶下送走。春桃打着哈欠,识趣地指挥着杜若、月娥收拾残席,细碎的杯盘碰撞声在夜色中响起。
临走前,春桃还不忘回头,冲着李冶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回到温暖熟悉的卧房,火盆将室内的空气焙得融融如春。李冶慵懒地斜倚在床榻边,室内只余一对红烛在静静燃烧,将柔和的光晕投在她低垂的颈项、微微散开的衣襟以及……那只正在灯光下被她纤细手指反复的银戒上。
良久,她才抬起头,声音轻柔得像夜风拂过窗棂:“夫君……”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忽闪了一下,眼波如涟漪轻漾,“今日……怎地忽然想起这求婚之事?”
我正坐在床榻边,闻言,指尖动作一顿,抬眸望向她,“不是忽然,是想了很久很久。”目光首视着她,毫不回避那即将漫溢而出的泪水与动容,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宣示的分量,“久到觉得,再不说,再不做,心都要被这份心思压坏了。”
她的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那层薄薄的水雾终于凝成泪珠,悄然滑落眼角。烛光在那晶莹的泪痕上跳跃,像融化的星子。
我将她往怀中拢紧了些,让她的额抵着我的下颌,感受着她呼吸的热气熨帖在颈项上。“今夜这简陋的仪式,”我的手在她背上缓缓,“算是与天地亲友的一个交待。待到春暖花开,我们回到长安城,”我稍微停顿,加重了语气,带着对未来庄重的期待,“还要一场真正的、风风光光的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明媒正娶,昭告天下!让整个长安城都知道,李季兰,是我李哲三生三世都要捧在手心里的人。”
“夫君……”她埋首于我胸前,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却掩不住那发自心底的巨大喜悦与深深的满足。
她仰起头,脸上泪痕犹在,眼角却己弯成了最美好的月牙弧度,那笑容纯粹而明亮,照亮了整个温室的角落。
“妾身…何其有幸,”她将脸颊更深地贴在我胸前,蹭了蹭,像是小猫找到了最安全温暖的所在,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每个字都带着幸福的重量。
窗外的风雪似乎彻底停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静谧,包裹着两颗紧紧相依、跳动着同样节拍的心。红烛静静地燃烧,流下喜悦的泪,将我们的身影温柔地、长久地投映在温暖的墙壁上。
意识从一片暖融融的混沌中慢慢浮起,像春日冰雪初融的溪流。我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感受到的是透过窗棂、泼洒在锦被上的大片大片明亮的光斑。它们跳跃着,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暖意。
日头竟己爬得这般高了?窗棂的影子斜斜地投在地上,看那位置,少说也是巳时末、午时初的光景了。屋子里静得出奇,只有炭盆里偶尔发出细微的哔剥声。昨夜燃尽的红烛只剩下两滩凝固的泪痕,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旖旎。
身边传来均匀清浅的呼吸声。李冶侧卧着,面朝着我,一头乌黑的长发如云般散在枕上,有几缕调皮地贴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脸颊。
那对金色的眸子此刻安静地阖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柔和的阴影。阳光慷慨地亲吻着她的睡颜,细腻的肌肤在光线下近乎透明,透出一种海棠春睡般的慵懒与满足。
我屏住呼吸,生怕惊扰了这片宁静。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精致的轮廓,从舒展的眉宇,到秀挺的鼻梁,再到微微抿着、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樱唇。
昨夜那场风雪,那场喧嚣,那场铭心刻骨的仪式,都像隔了一个轮回般遥远。此刻,只有这满室的阳光,和枕畔酣眠的爱人,才是真实得令人心头发颤的存在。
她似乎被我这过于专注的凝视所扰,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像蝶翼初展。那双金眸缓缓睁开,起初还带着初醒的懵懂和薄薄的水雾,如同笼罩着晨霭的湖泊。
那层薄雾渐渐散去,露出底下清澈的底色,阳光落入她眼中,折射出点点碎金般的光芒。
她眨了眨眼,看清是我,那点初醒的迷蒙立刻化作了清亮的光彩,唇角自然而然地向上弯起,带着一种餍足后特有的娇慵。她非但没有避开我的目光,反而迎了上来,金眸流转,带着一丝刚刚睡醒的慵懒和显而易见的狡黠。
她没有起身,反而将脸颊在柔软的枕头上蹭了蹭,像只贪恋暖阳的猫儿,目光却首勾勾地落在我脸上,带着点不怀好意的探究。
“夫君……” 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特有的沙哑和软糯,像羽毛搔刮在心尖上。她顿了顿,金眸里的狡黠光芒更盛,如同阳光下粼粼的湖面,晃得人有些心慌。
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一种天真又妩媚的腔调,慢悠悠地开口,同时,那只纤细如玉的手从锦被下伸出,带着暖意,轻轻拍了拍我们身下这张宽大的床榻:“……何时将杜若姐姐也纳进这方寸之间呀?”
“噗——!” 我正沉浸在她初醒的美色里,冷不防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砸得魂飞天外,一口气岔在喉咙里,呛得我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脸瞬间憋得通红,连眼泪都差点飙出来。
“咳咳咳……你……你……” 我一边狼狈地捶着胸口顺气,一边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笑得像只偷腥成功的猫儿似的女人。昨夜那个泪眼婆娑、感动得无以复加的小娘子呢?怎么睡了一觉就换了个人?!
我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耳朵根子都烧了起来,舌头也打了结,“胡…胡说什么!你……你这还没正经八百地明媒正娶过门呢!就、就想着这些了?再议!此事……日后再议!” 我的声音因为窘迫而拔高,听起来毫无底气,倒像是在虚张声势。
李冶看着我面红耳赤、语无伦次的样子,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如同银铃碰撞,清脆又带着点恶作剧得逞的得意。
她故意将身子往我这边又挪了挪,锦被滑落,露出一段白皙圆润的肩头。她微微歪着头,那双金眸里盛满了促狭的笑意,眼波流转间,故意漾起一层娇媚的水光,声音更是放得又软又糯,带着钩子似的:“哎呀,夫君急什么嘛……” 她伸出指尖,若有似无地在我露在被子外的手臂上轻轻划了一下,那微凉的触感让我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