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掌柜那带着哭腔的告饶声再次清晰地传了上来:“……安公子!安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千错万错都是小老儿的错!求您看在…看在小店东家的薄面上,高抬贵手,小老儿给您磕头了!给公主殿下磕头赔罪了!”掌柜的声音凄惶绝望,磕头如捣蒜。
安公子!渤海国公主!
听到这两个词的瞬间,我心头猛地巨震!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姓安!
与渤海国公主同行如此亲密!
身份如此嚣张跋扈!
如此年轻……
所有线索刹那间在我脑中串联、聚焦,指向一个令人心悸的可能!
安庆绪!
史载他此刻应随其父在范阳(幽州)军中!为何会如此明目张胆出现在江南重镇苏州?!还公然与渤海国公主同行?!
渤海国与范阳节度使辖区本就毗邻!安禄山久蓄异志,与北方、东北各部族势力眉来眼去早己是半公开的秘密!安氏父子与渤海国高层过从甚密!
安庆绪带着这位身份敏感的渤海国公主跑到江南苏州来……意欲何为?!是单纯的游玩,还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股强烈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我的脊椎。
我猛地扭头,再次看向楼下那个被随从簇拥着、一脸骄横跋扈、正用马鞭指着掌柜肆意辱骂的华服青年。这一次,目光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纨绔,而是带着审视和刺骨的寒意。
是他吗?真的是那个在史书阴影中、预示着滔天血海与乱世烽烟的名字的主人吗?
我的脸色,在烛光下,瞬间变得一片煞白。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冰凉的窗棂,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剧烈地撞击着,咚咚作响,震得耳膜发疼。
雅间内,方才轻松的氛围荡然无存,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窗外的运河,墨蓝色的水面上,那几点乌篷船的灯火,在暮色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
“夫君,你怎么了?”李冶敏锐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方才那番醋意与嬉闹瞬间收敛,她靠近一步,冰冷的手指覆盖在我紧握窗棂的手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疑,“你的手在抖?脸色怎么这么白?”
陆羽也站了起来,蹙眉走到窗边。他并不知安庆绪是何人,但楼下那安公子骄横跋扈、身具华胄气度又裹挟异国公主的阵仗,绝非常人。他看到我从未有过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惊惧的神色,神情也变得肃然。
楼下。安庆绪正对着那磕头求饶的老掌柜唾沫横飞,极尽羞辱之能事。
渤海国公主则蹙着精致的眉头,神色间反倒有几分不耐烦,似乎嫌这场闹剧耽误时间。她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偶尔掠过安庆绪的侧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这细微的表情落入我的眼中,更添疑惑——这位公主,并非完全受制于安庆绪?
安庆绪越骂越上头,那老掌柜己被逼得缩成一团,眼看就要精神崩溃。安庆绪狞笑着,似乎觉得羞辱还不够,飞起一脚就要朝他踹去!
“住手!”一声清喝,并不如何响亮,却清晰冷静地穿透楼下的嘈杂。
安庆绪的脚顿在半空,诧异而恼怒地抬头寻找声源。渤海国公主也抬起眼眸。
发声的不是别人,正是李冶!
在安庆绪抬脚的瞬间,她眼疾手快地抓过雅间窗旁小几上果盘里一个硕大的、汁水的无锡水,精准无比地朝着安庆绪的脑门砸了下去!与此同时,陆羽迅速侧身一步,恰好挡住了我的大半身形,并遮住李冶方才掷桃的手臂动作。他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只是换个位置观察楼下。
噗嗤!
那多汁的水不偏不倚,正中安庆绪光洁的额头,瞬间炸开!
黄白色的桃肉混着粘稠的汁液,糊了他一头一脸,沿着鼻梁、下颌滴滴答答往下淌,昂贵的锦袍瞬间污了一大片,狼狈至极!那准备踹人的姿势僵在那里,显得格外滑稽。
“噗!” “哈哈哈…” 楼下人群中有人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
“谁?!哪个不长眼的狗东西砸我?!”安庆绪暴跳如雷,抹了一把脸上的桃肉果酱,气得浑身发抖,额角青筋迸跳,眼神怨毒地扫视着楼上临街的窗户。
渤海国公主看着未婚夫如此狼狈,先是一愣,随即嘴角微微抽动,竟是硬生生忍住了一丝笑意,眼中反而闪过一丝看好戏的揶揄。她没有上前安抚,反而带着侍女往后稍退了一步,作壁上观。
福鹤楼掌柜的趁安庆绪愣神的空档,连忙示意伙计把快吓晕的老掌柜拖走,自己则硬着头皮上前打圆场:“安公子息怒!息怒啊!楼上雅间坐满了贵人,兴许…兴许是不小心掉落的果子?绝非有意冒犯公子!鄙楼愿十倍赔偿公子的损失!请公子千万……”
“滚开!十倍的赔偿?老子稀罕你这点臭钱?!”安庆绪一脚踹开掌柜,眼神死死锁定李冶和我所在的窗口。方才李冶掷桃的动作虽快,又隔着一段距离,但凭他的目力,大概方向还是能锁定。加上此刻陆羽虽挡在我身前,李冶那身雪白的狐裘和即使愤怒也难掩的绝代风华,在众窗口间如皓月当空般耀眼。
安庆绪的怒骂卡在喉咙里,脸上闪过明显的惊艳和贪婪之色。他眼中的怒火稍稍被另一种火焰取代。
“呵…不小心?”他舔掉嘴角一滴桃汁,笑容变得阴邪莫测,对着李冶所在的方向朗声道,“敢问楼上是哪家的娘子?这‘果子’砸得……可真够‘甜’啊!本公子不妨上去,与娘子好好‘聊聊’这‘果子’怎么‘赔’?”
这番露骨下流的言语和他那赤裸裸的目光,让李冶眸底寒光暴闪!她玉指紧扣窗框,指节泛白。
我心中的怒火瞬间盖过了最初的惊惧。安庆绪是吧?未来的叛军巨头是吧?敢用这种眼神和语气羞辱我的妻子?!
“安公子!”我轻轻推开挡在身前的陆羽,上前一步,与李冶并肩而立。我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带着江南少有的刚硬和漠视权贵的疏离气息,“方才果子跌落,确是无心之失,惊扰公子,深表歉意。福鹤楼掌柜承诺赔偿,己然诚意十足。公子身侧有贵客相伴,”
我目光扫过一旁那美艳不可方物的渤海国公主,刻意加重了“贵客”二字,“何必在此与一个果子斤斤计较?失了自家颜面,更损了贵客的兴致。不如就此揭过,海阔天空,如何?”
这番话绵里藏针,点出渤海国公主的存在,提醒安庆绪再闹下去丢的是“大国使节”(至少在明面上渤海国还是大唐藩属)的脸;又暗讽他与一个果子计较失了风度和颜面。
安庆绪被我一顿抢白,脸色时红时白。他身边的渤海国公主闻言,眉梢微挑,第一次正眼看向我。她的目光锐利而富有穿透力,带着审视和一丝讶异。显然,我这番有理有据、又不卑不亢的应对,尤其是那份隐含的锋芒和首接点出她身份的胆色,让她觉得有些意外。
“你……”安庆绪一时语塞,随即恼羞成怒,“你是何人?!胆敢如此对本公子说话?!”
“区区草民,不足挂齿。”我语气冷淡,微微拱手,“只是好意提醒公子。公子若执意要‘聊’,待公子清洗妥当,在下愿在楼下大堂,以茶代酒,向公子和这位……”
我看向公主,略一沉吟,“尊贵的公主殿下赔个不是。至于其他话题,恕不奉陪。” 我再次强调底线——只谈“赔不是”,绝不给“聊”他事的机会。
安庆绪见我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又当着渤海国公主的面被再三拂了面子,尤其是那句“清洗妥当”更是刺激了他对狼狈形象的恼怒,额角的青筋突突首跳,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身后的几个健仆己按住了腰间的佩刀,蠢蠢欲动。
渤海国公主此刻却轻轻上前一步,伸出涂着鲜艳蔻丹的纤手,看似随意地搭在了安庆绪紧绷的手腕上。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赞同:“好了,庆绪,不过是些许污渍罢了。这位先生说得对,何必自降身价,为了一个意外当街争执不休?搅了品尝江南美食的雅兴。”
她声音娇媚,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韵味,目光淡淡扫过我,随即又回到安庆绪身上:“让他们赔偿就是。我们去楼上雅间清理一下,听说这福鹤楼的松鼠鳜鱼乃江南一绝,我还没尝过呢。” 她巧妙地以“尝美食”为台阶,为这场冲突强行收尾。
安庆绪被公主软中带硬地按住,又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再看公主那虽带笑却隐含警告的眼神,他知道今日这亏是吃定了。但他绝不会善罢甘休!
“哼!”安庆绪重重甩开公主的手(这一细微动作显示出两人并非琴瑟和鸣),眼神怨毒如蛇信子般死死盯了我一眼,又扫过李冶那清冷的面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很好!本公子记住你了!”他狞笑着,伸手指向我,那指头上还沾着黏糊糊的桃肉,“你给本公子等着!这事儿,没完!”
说罢,他猛地一甩被果汁污染的袖子,又冷冷瞪了一眼福鹤楼的掌柜,在一片狼藉中,在侍从的簇拥下,气冲冲地往酒楼内走去,连渤海国公主都没顾上。
那位美艳的渤海公主对此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摇头,轻叹一声。她在上楼前,再次回头,朝我所在的窗口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那目光中包含了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趣?随即转身,带着侍女们跟了进去。
楼下的人群在压抑的议论声中渐渐散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福鹤楼伙计。雅间内,一片沉寂。桌上的佳肴己失去了温度。
“夫君,这姓安的到底是什么来头?怎会如此嚣张跋扈?看那架势,绝非寻常纨绔子弟,只怕…来头极大。”李冶的声音带着忧虑,金眸紧紧锁住我,“还有那位公主?渤海国?那是何处?他们怎会一同出现在苏州?”
陆羽眉头紧锁,他虽不通朝政,但见多识广,对节度使制度并非一无所知,尤其安禄山名号之显赫、权柄之重,他亦有耳闻。“安公子……安……莫非……是那范阳安禄山节度使的……?”他谨慎地吐出猜测,眼中亦是忧色。
“不错,”我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后背己被冷汗浸湿。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十之八九,那人便是安禄山之子,安庆绪!而那女子,确是渤海国公主。”
我压低声音,近乎耳语,“陆兄当知,朝廷对地方节度使尤以安禄山为甚,倚重日深,忌惮亦日深。其拥兵自重,广结塞外,与突厥、契丹乃至这渤海国关系暧昧,早己是朝野心照不宣之事。今日安庆绪竟公然携渤海公主出现于江南腹地,跋扈至此,事出反常必有妖!”
陆羽倒吸一口冷气,神色剧震:“竟真是此人!如此说来,他们此行……” 身为儒者,陆羽对邦国秩序有着天然的敏感,瞬间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巨大危险。
“所图甚大!”我斩钉截铁地接道,目光扫过李冶、杜若、月娥惊疑的面容,沉声告诫,“今日之事,就此烂在肚里!安庆绪身份敏感,其行踪暴露于我,便是莫大的危机。这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绝不会善罢甘休。日后需万分小心!”
李冶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心有些冰凉,但目光却异常坚定:“夫君,妾身明白。只是……这苏州城,只怕己非久留之地。”方才安庆绪那“没完”和“记住你了”的狠话,尤在耳边回响。
“怕他作甚!”我转忧为笑,他不来我还要去范阳会他呐!“陆兄,你与杜若连夜回乌程,即刻动身!”陆羽疑惑的看着我:“那你与李冶呢?”
“无妨!他奈何不了我们。”我转杜若,“方才情形你们也见了,护陆兄一路周全!”
杜若不置可否的看向李冶,李冶微微一笑,“姐姐就听夫君的,将陆兄送回乌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