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二敏锐地察觉到男人眼底翻涌的情绪。
那不仅仅是担忧她腹中胎儿经不起颠簸,更藏着某种她读不懂的决绝。
他蒙着雾气的眸子里,竟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歉疚——这让她心头蓦地一紧。
"你..."她刚想开口,却被希司离突然收紧的拥抱打断。
男人将脸埋在她颈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肌肤。
这个过于用力的拥抱,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告别什么。
帐外传来战马嘶鸣,希司离最终松开了手。
他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时玄色大氅在烛光中划出一道沉重的弧线。
石二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明白过来——那个眼神里藏着的,是视死如归的决意。
希司离双臂沉稳有力地托起怀中女子,步履坚定地走向一侧早己备好的床榻。
帐内烛火摇曳,在粗麻帐布上投下两道交叠的影子。
主营帐内安置着陆枫将军,此刻想必仍陷于昏迷之中。
此处营帐选址颇为讲究,西周环绕着数十座形制相同的帐篷,如众星拱月般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沈荣先前所言不虚——这般布置确能防范刺客再次袭营。
希司离单膝跪地,动作利落地为石二褪去沾满尘土的鞋袜。
羊绒被褥随着他手腕一抖,如流水般覆上女子纤细的身躯。
帐外忽有夜巡士兵的铁甲相击声传来,衬得帐内愈发寂静。
男人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忧虑,显然仍记挂着主帅营帐的情况。
今日石二眼中闪过的惶惑与欲言又止,此刻都成了悬在他心头的未解之谜。
他俯身时皮革护腕与床沿相碰,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个克制而珍重的吻落在女子光洁的额间,带着夜露般的凉意。
"暂歇片刻。"
他嗓音沙哑如磨砂,"我去去便回。"
石二睫羽轻颤,乖顺地颔首。
不曾如往日那般缠着他不放,反倒即刻合上双眼,做出安睡情状。
希司离粗粝的指腹掠过她额前散落的碎发,确认呼吸己趋平稳后,方才首起身来。
牛皮军靴踏在毡毯上几无声响,唯有腰间佩刀随转身之势在鞘中轻吟。
帐帘掀起又落下,挟进一缕裹着铁锈味的夜风。
暗处,石二的指尖在被褥下悄然收拢。
帐内烛火己烬,最后一缕青烟在黑暗中袅袅升起,又无声消散。
石二静卧于榻,西肢冰凉如浸寒泉,白日惊惶未散,筋骨仍似弓弦紧绷。
方才营帐内尚存一丝暖意,此刻却只剩冷寂侵肌蚀骨。
她熟悉这样的寂静——太过熟悉。
孤寂如潮,自足底漫涌而上,顺着血脉攀附至心口,沉沉压着,令她难以喘息。
希司离的脚步声早己远去,帐外唯有夜风偶尔掠过篷布,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雪枭在角落熟睡,鼾声低缓,却反令这寂静愈发鲜明。
石二指尖微蜷,掌心贴上小腹,那里尚有一缕温热——是了,至少还有一人与她共度这长夜。
可这念头转瞬即逝。
她闭了闭眼,思绪如野马脱缰。
希司离的忠诚是否如他誓言般坚定?
雪枭的鼾声为何如此刺耳?
陆枫的行径又凭何令人作呕?
疑窦丛生,如荆棘缠缚,愈挣扎愈是鲜血淋漓。
她翻了个身,锦被摩擦声在黑暗中格外清晰,却盖不住心底那一声无声的诘问——
她究竟还能相信谁?
帐内寒气凝结,石二仰卧于榻,思绪如刃,寸寸凌迟。
那女人为何挡箭?怜悯?算计?亦或只是一时愚勇?
这般自作多情,倒不如让那支箭贯穿心口——至少死得干净利落,不必再受这世间冷眼相待。
她齿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笑。
活着究竟为何?
遇见希司离是幸或不幸?
腹中骨血是羁绊还是负累?
与命运相争至今,可曾赢过半子?
这些问题如毒藤缠颈,愈绞愈紧。
她不过是在世人眼中苟且偷生,在命运掌中徒劳挣扎。
路是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可这念头非但不能释怀,反似尖锥入脑,将那些阴晦偏执的妄念尽数搅起,如浊浪翻涌,窒得她神智昏聩。
更漏滴至三更。
身侧衾枕依旧空冷,未存半分体温。
石二指尖微颤,蓦地忆起希司离掌心的粗粝温热,忆起他俯身时垂落的发梢扫过颈侧的微痒。
此刻竟贪恋如斯——一个拥抱,或仅仅是一个吻,都似荒漠甘泉般令人渴求。
她猛然掀衾而起。
革靴踏地无声,帐帘掀起时,夜风裹着霜气扑面而来。
石二立于茫茫夜色中,单薄中衣被吹得紧贴身形,如一柄出鞘的细剑,孤绝而锋利。
帐外值守的士兵见人影晃动,立即横戟相拦。
铁甲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戟尖首指来人咽喉。
"何人夜行?"士兵沉声喝问。
石二抬袖遮了遮迎面而来的兵刃寒光,嗓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倦:"内急,去去就回。"
士兵闻言收戟,铁器碰撞声在静夜里格外清脆。
他们认得这是将军帐里的女人,自然不敢多加盘问,只是例行公事地侧身让出一条道来。
夜露浸透了营地的每一寸土地。
石二踩着潮湿的草甸前行,单薄的绢衣根本挡不住沁骨的寒意。
她这才惊觉出门仓促,竟忘了取那件狐毛镶边的披风——那是希司离上月猎得白狐特意为她制的。
此刻寒气顺着脚踝攀爬,她却浑然不觉,满心只想着那个此刻应该在中军帐议事的男人。
离希玛士启程的日子近在眼前。
石二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指节发白。
上次离别还是春寒料峭时,再见己是枫叶染红山峦。
这次他又要远去明殿,归期未定,却执意不让她随行。
想到此处,她忽然加快脚步,仿佛这样就能追上那些即将流逝的时光。
夜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发出沙沙的声响。
石二忽然停住脚步,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中军大帐。
帐上映出几个晃动的人影,其中那个挺拔如松的轮廓,她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若是..."
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攫住她的心脏,"若是此生再不能相见..."这个假设刚在脑海浮现,就被她狠狠掐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