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几日之后,沈家在京师的宅院才慢慢修整得有了几分样子,而与此同时,回新风县的事也终于被提上日程。
自那日怼过庶妹,文若并没有再来招惹她,至少表面上一切都算相安无事。
文希很享受这般清静的日子,她没事就去陪陪沈老太太,或是跟着老太太身边的丫鬟学打络子。
而回到自已的院子,她便会做些眷抄什么的,每经过一段沉浸式的抄写之后,当她推开窗,那时小丫鬟春桃和夏荷总是会在窗子不远处一边说话一边做着针线。
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
前世那些枯守的日子,她亦是从眷抄古籍中获得内心的安宁,而春桃和夏荷亦是如此的陪伴在她的身边。
要说练字,文希练的是馆阁体,这与一般闺秀练的簪花小楷不同,它对腕力的要求更高。
沈老太太听说这个外孙女在练字后,亦来了兴致,让她试抄一本佛经烧给母亲。
这是沈老太太时隔多年后第一次主动提起文希的母亲,她面容平静,语调不急不缓,仿佛和大多数闲话家常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
文希并无意辨认其中的悲喜,只郑重应诺。
回去后选了《金刚经》,之所以抄这个,实因为前世抄了太多,对其中的理念比较认同的缘故。
母亲因为孕育她失去了生命,她也希望母亲能喜欢这部经文,从而获得内心的安宁,并在另外一个世界安好。
沈老太太离京前就要带去大佛寺,基于时间紧迫,文希这些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抄经。
总算在四月初八这天晚上抄好。
四月初九是母亲的祭日,京城的大佛寺里供着母亲的长明灯,每年这一日,文希都要和哥哥庶妹去大佛寺祭奠亡母。
而每年从大佛寺回来的那一个晚上,哥哥总会记得让人给她端来一碗长寿面,再奉上一些女孩子喜欢的零碎物什。
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文希默默的掩上抄好的经文。
翌日清晨,文希梳洗停当后便带着两个丫鬟去了秋华堂,沈老太太已经起来了,她身边的大丫鬟菊香正在伺候。
文希非常自然的帮着递帕子,递梳篦,她的动作娴熟,不急不躁,仿佛这样的事情做过很多遍。
沈老太太抬头看她,眼里带了些惊色。
十三、四岁的女娃子,除了长得粉雕玉琢,还很有眼色。
关键这份沉稳,不是真正心性坚定之人,是万万做不到的。
这与她之前通过别人之口了解的外孙女有很大的不同。
以前只是听说外孙女整日粘着纤云,和庶妹好得穿一条裤子,性子也养得骄矜跋扈。
沈老太太那时心里暗暗叹气。
孩子养歪了,他们都有责任,除了感到无力之余,也想通过婚姻弥补,给她下半辈子的保障。
二孙子是沈家最优秀的孩子,她如何舍得,但女婿好歹是两榜进士出身,文希又是嫡女,沈家其它的孩子并不走仕途,他们都没有二孙子合适。
如今她再近距离看这位外孙女,老人家只觉得欢喜,孩子在她刻意忽视的角落,悄悄的长大了,她成长得很好!
沈老太太想到二孙子和大儿媳的态度,一时反倒拿不定主意了。
如果是之前,她可以不顾他们的嫌弃一意孤行,只为给文希一个安稳的后半生。
但是现在,沈老太太却又觉得,如此出挑的女孩儿,她合该拥有爱他的夫君、包容她的婆母。
她不能因为自已的一意孤行,毁了孩子一生的幸福。
沈老太太这边心里五味杂陈,文希却是不知的,看到外祖母眼中的惊色,她只以为自已又偏离之前的文希太远了。
从来没有伺候过人的她,何以对这些信手拈来的。
这又要从前世说起了,毕竟文希也是做了八年媳妇的人,前世她倒是不用伺候婆母,但成婚之初却也是很尽心的讨好了一番李老夫人的。
文若在边上冷眼看着这个嫡姐献殷勤,心里是既妒又恨,她想像姨娘说的,把老人当作亲外祖母,可是她发现好难。
纪安表哥是她喜欢的人,如果要嫁给他,这些始终绕不过去。
但能怪她吗?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比嫡姐早来,之前也是过去帮忙,结果搞砸了。
老人家面上虽然带着淡淡的笑,但那双眼睛盯着她时,仿佛能看透人心似的。
对上那双眼睛,文若只感到从骨子透出来的冷,她不由自主的紧张,以至手忙脚乱之余,打翻了几上的茶盏。
没有一个人怪她,丫鬟们不声不响的清理了碎瓷和水渍。
在那样的静默中,她好像隐约听到头顶有一声哼笑,很轻很轻。
当下,文若的脸涨得通红,即使不去抬头看,她也能从那声笑里品到一抹讽刺。
文若害怕对上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
可嫡姐得了外祖母的眼,她该怎么办呢?
沈家的马车只有三辆,原本以为两姐妹不可避免的要坐同一辆了,但上车的时候,文若主动去扶了大舅母宋氏的手臂,而文希自然而然就和祖母坐在了同一辆马车上,陪伺的丫鬟是夏荷和菊香,其余丫鬟婆子另挤一辆。
府门前,文希见到了哥哥,他和二表哥一人一匹马在那候着,显得气宇轩昂威风凛凛。
这样一幅画面让她莫名想到哥哥前世上战场的样子,大抵也是这样吧。
哥哥一袭白色的交领右衽袍子,浅蓝色腰带下系白玉,裤脚锁进黑色的马靴,宽肩窄腰,整个人显得身形健实修长。
文希撩起车帘子兴奋的喊“哥哥”,文若则是娇羞的喊“二表哥”。
一时哥哥也下马来给外祖母和大舅母见礼,场面混乱了一会后又才出发。
二表哥在车前,哥哥垫后,文希又忍不住撩起帘子看外面的风景。
然后不可避免的看到二表哥骑在马上的背影,二表哥比哥哥大半岁,虽是读书人,却也肩背肌肉紧实,他是那种劲瘦的身材。
只是他比哥哥眉眼锐利些,给人一种不好惹的感觉,而文景看着她时却是眉目温和透着宠溺。
文希想到自已如今住在外祖母家,有点遗憾今年的长寿面只怕是没有着落了。
她这边呆呆的看着前方,却不知沈纪安已向她投来了好几个眼刀子。
小丫头刚才看见她招呼都不打,只一脸溶溶笑意的喊哥哥,声音甜腻腻软呼呼,就像一块含之即化的棉花糖。
沈纪安刚想到这个比喻,坐在马背上的身体都是一紧。
当文希把视线移向车内时,发现外祖母正在翻她抄的佛经,老人家一页一页的看得很认真。
末了,又将之搁在案几上,闭上眼睛作歇息状。
文希不疑有它,外祖母第一次看她的字,居然没有丝毫异色,这倒是她没有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