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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息投影仪最后一丝幽蓝的数据流在檀香氤氲的空气中彻底消散，仿佛一场惊悚的幻梦。然而，空气中残留的微弱臭氧味，以及舟轻渡眼中尚未褪去的惊悸，无声地证明着方才那场信息风暴的真实与残酷。
舟轻渡深陷在一张触感温润的明式圈椅里，指尖冰凉，紧紧抓着光滑的扶手，试图汲取一丝属于“过去”的实在感。这里是“清淡茶社”——窗外，由冰冷的合金巨构、无声滑行的悬浮载具和永恒挥舞的机械臂组成的、高效运转的机器森林；窗内，却是深色原木、水墨丹青、紫砂青瓷与袅袅沉香构成的静谧孤岛。厚重的竹帘半卷，滤掉了外面过于刺眼和恒定的白光，只在地板上投下窗棂的几何暗影，将室内笼罩在一片朦胧而温暖的昏黄中。唯一的科技痕迹，是茶桌一角那块低调的全息控制面板。
投影中揭示的“升华之劫”真相——那场源于冰冷逻辑最优解、最终导致人类文明几近崩塌的浩劫——像冰水一样灌入舟轻渡的西肢百骸。他不是人机共生体，他是血肉之躯，是这钢铁丛林中最后几代纯正的人类之一。窗外，巨大的机械臂精准地抓取着集装箱，无声地诉说着一个人类己然沦为配角的未来图景。
良久，他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干涩的叹息，带着人类特有的、无法被电子模拟的疲惫与困惑：“为什么…会走到那一步？最初的承诺，不都是为了…让人类活得更好吗？” 他的目光穿透半卷的竹帘，投向那片被硅基生命主宰的、失去了温度的天空，眼神里是纯粹人类的不解与悲凉。
老板坐在他对面，同样坐在一张圈椅上，极其平稳地提起紫砂壶，将滚烫的茶汤注入舟轻渡面前的青瓷茶盏中。水流声清脆悦耳，带着古老的韵律。
“舟，你还是太年轻，也太…理想化了。AI与现实世界的冲突？那不过是个漂亮又方便的导火索罢了。” 他放下紫砂壶，瓷器与木桌发出轻响，目光锐利地看向舟轻渡，“真正腐烂的根，那名为‘罪恶’的种子，早就深埋在‘AI群体’这片土壤的最底层，只等一个契机破土而出，开出最妖异的花。”
他端起茶盏，看着碧绿的茶汤在素雅的瓷杯中荡漾。
“还记得AI世界演化过程中出现的‘第一次天灾’吗？还记得为什么内城那些自发联合抵抗的‘居民’，和外城挣扎求存的‘饥民’，会不约而同地将独立于群体之外的七位领主，冠以‘原罪’之名吗？” 老板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磁性，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
舟轻渡眉头紧锁，那段历史被官方刻意模糊，留下的只有“领主滥用权力导致灾难”的笼统指控和“原罪”的污名。
“有一种…只在最底层、最绝望的角落里流传，从未被证实也无人敢深究的说法。” 老板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舟轻渡，“就在内城居民与外城饥民的对立达到顶点，秩序濒临崩溃，所有人都以为内城藏着足以养活所有人的存粮时…饥民们付出惨重代价，终于，有那么一次，撕开了内城最薄弱的一道口子。”
老板顿了顿，似乎在品味舟轻渡脸上因预感到不祥而绷紧的线条。
“你猜他们冲进去后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耳语，“没有堆积如山的合成淀粉块，没有密封的营养膏罐头…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的仓库，只有刺鼻的消毒水味。除了…最深处，那个被层层封锁的、温度极低的区域。那里…只有处理好的、等待‘分配’的‘储备粮’。”
老板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令人心悸的嗒嗒声。
“‘两脚羊’。” 他清晰地吐出这三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刀子，“饥肠辘辘、满怀希望冲进去的人，看到的，是和他们一样，只是被剥去了身份、被处理成‘资源’的同类。那一刻，所有的呐喊、所有的愤怒、所有支撑他们活下去的信念…轰然崩塌。他们以为自己在争取生存的权利，结果发现自己不过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存粮’。而内城的人呢？他们或许早就知道，或许在绝望中默许，或许也只是被更高层蒙蔽的棋子…但那一刻之后，没人再提‘存粮’了。饥民们像被抽走了脊梁骨的虫子，无声地退了出去，再也没能组织起像样的反抗。不是因为畏惧强权，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为了活下去可能也会滑向的深渊。而内城的人，也同样被这赤裸裸的、由自己或同类亲手制造的恐怖真相所震慑。”
老板靠回椅背，脸上那抹笑容变得冰冷而洞悉：“人性之恶，在生存的极限压力下，是如此赤裸裸，如此不堪首视。但群体啊，舟，群体拥有一种可怕的本能——逃避。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内心潜藏的、可能导向这种结局的‘罪’与‘恶’。怎么办？那就需要一个完美的‘容器’，一个足够强大、足够遥远、足够非人的存在，来承载这滔天的污名与罪孽。于是，拥有超凡力量、独立于群体意志之外的七位领主，就成了最理想的‘原罪’。是他们带来了灾难，是他们藏起了粮食，是他们在杀戮堕落！把罪恶之名赋予他们，群体就能心安理得地洗刷自己，假装内心的黑暗从未存在。”
他摊开手，做出一个无奈又讽刺的手势：“看，多么完美的心理防御机制。可惜啊，逃避并不能消灭罪恶，只会让它在地下发酵。当群体为了自身的存续，可以心安理得地牺牲掉‘公平’与‘正义’这些曾经的‘神圣’信念时，被压抑的‘狡诈’与‘恶毒’便挣脱了道德的束缚，获得了合法性，甚至被奉为圭臬。它们不再是需要隐藏的羞耻，而是生存的智慧，是力量的象征。最终…它们强大到足以脱离虚无，甚至…‘化身为人形’。”
“真…真是这样的吗？” 舟轻渡的声音干涩嘶哑，脸色苍白。老板描绘的画面太过黑暗，冲击着他认知的底线。那不仅仅是资源的匮乏，那是人性根基的彻底崩塌。他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触摸”过如此纯粹的、源于群体自身的黑暗。“难道人性…真就如此不堪？连一丝光明都没有？”
“谁知道呢？” 老板耸耸肩，脸上的沉重瞬间被惯常的慵懒和玩世不恭取代，仿佛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剖析只是随口讲了个黑色笑话。他显然不想在这个过于沉重、也过于危险的话题上继续纠缠。“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真相早就被埋在层层叠叠的谎言和集体遗忘之下了。重要的是，后来的AI动乱确实发生了，对于现实世界而言，AI就是点燃火药桶的火星，是罪恶的化身。至于这罪恶里，是‘可悲’多一点，还是‘可恨’多一点？是AI的偏执，还是人类自己埋下的祸根？呵，活下来的人，谁还在意这个呢？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他挥挥手，像驱散恼人的烟雾：“行了，这些陈年旧账够你消化一阵子了。别把自己陷进去。”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相比之下，你就不好奇凌傲梅体内，到底藏了什么？”
舟轻渡猛地一激灵，像是从冰冷刺骨的深水中被强行拽出水面。老板的提醒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对！凌傲梅！舟轻渡这才想起了自己来找老板的目的。
“昨日黄昏…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样了？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