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浓得化不开,像一层无形的、苦涩的罩子,将整个寝殿严严实实包裹起来。方才念过的军报,那些染血的文字,冰冷的“伤亡惨重”、“恐将不守”、“粮草告罄”……如同淬了冰的钉子,一颗颗楔进死寂的空气里,带着北境凛冽的风沙和血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萧彻靠在巨大的紫檀木床头,重伤后的苍白依旧顽固地攀附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在浓密的睫毛下亮得惊人。那目光没有落在我身上,也没有落在那叠如同催命符般的军报上,只是沉沉地投向窗外那片被窗棂切割的天空。阳光正好,落在他玄色寝衣松垮的领口处,照着一小块干净的绷带边缘,却暖不进他眼底翻涌的寒潭。
他放在锦被上的手,指节微微曲着,带着一种重伤后的无力感,却又奇异地绷紧着,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那压垮北境防线的千钧重担。
“你……看到了?”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这一次,他的目光终于缓缓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转了过来,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询问,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陈述,和一种……穿透皮囊、首视灵魂的审视。
看到了?
那猩红的狼头标记在黑石口燃烧。
林家先祖悬于辕门的头颅在历史的风沙中无声咆哮。
雁翎关告急的烽烟。
飞云渡将士濒死的哀鸣。
还有眼前这个男人,这具被剧毒和箭伤反复摧残、此刻却要扛起整个北境倾颓命运的高大身躯……以及他肩上那摇摇欲坠的、染血的江山。
脏腑深处那“七日断魂散”留下的灼痛再次尖锐地叫嚣起来,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喉咙里涌上熟悉的腥甜铁锈味,被我死死咽下。巨大的悲怆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念报时的所有荒谬与恐惧。
我迎着他那洞悉一切、仿佛能看穿我灵魂深处所有惶惑与茫然的目光,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最终,我只能极其缓慢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是的,看到了。
寝殿内再次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浓重的药味、无声的烽烟、沉重的审视……所有的一切都凝固在明亮的阳光里,形成一种诡异而绝望的氛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赵磐刻意放轻、却依旧带着急促的脚步声。
“王爷。”他停在门口,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京里……八百里加急。”
萧彻的目光骤然一凝!如同蛰伏的猛兽瞬间绷紧了神经!那份重伤后的平静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了底下冰冷锐利的底色。
“念。”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冷硬,目光依旧锁在我身上,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赵磐没有进来,只是隔着门板,清晰而快速地诵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狄猖獗,窥伺天朝,黑石口告急,实乃国朝之耻!定北王萧彻,坐镇北境多年,御敌不力,致关隘危殆,将士折损!朕心甚忧!着令萧彻,即日上表自陈过失,限十日内,解黑石口之围!若再有失,定严惩不贷!钦此!”
诏书的内容如同淬毒的冰锥,字字诛心!不是问询,不是商讨,而是赤裸裸的斥责、甩锅和最后的通牒!十日解围?对于一个重伤未愈、北境防线千疮百孔的人来说,这无异于一道催命符!
寝殿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浓重的药味里陡然掺进了更刺骨的寒意!
萧彻放在锦被上的手猛地攥紧!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咔吧”声!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变得如同上好的宣纸!他猛地抬眼,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起滔天的怒意、冰冷的讥诮,还有一种被至亲之人背后捅刀的、深不见底的悲凉与……杀意!
“好……好一个‘御敌不力’!好一个‘自陈过失’!”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地上!“十日……解围?哈哈……咳咳咳……”
剧烈的呛咳打断了他未尽的怒语。他猛地捂住胸口,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伤口,额角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那高大挺拔的身躯在宽大的床榻上蜷缩,竟显出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狼狈与脆弱!
“王爷!”赵磐在门外急呼,声音带着惊骇。
李太医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要上前查看。
“滚……都滚出去!”萧彻嘶声低吼,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暴戾!他猛地挥手,打翻了床边矮几上那碗刚刚放凉不久的汤药!
“哐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炸响!
青瓷药碗西分五裂!黑褐色的、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泼洒出来,溅湿了光洁的金砖地面,也溅湿了萧彻玄色的寝衣下摆和我的裙角!粘稠的液体蜿蜒流淌,如同绝望的泪痕。
空气死寂!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赵磐的手死死按在门框上,指节泛白。李太医吓得脸色惨白,僵在原地不敢动弹。春桃更是捂住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我站在离床榻几步之遥的地方,冰冷粘稠的药汁顺着裙角滑落,带来刺骨的寒意。看着那个蜷缩在床榻上、因剧痛和滔天怒火而剧烈喘息、如同受伤孤狼般的男人,看着他眼底翻涌的冰冷杀意和深不见底的悲凉……胸腔里那被军报和诏书反复撕扯的悲怆与无力感,在这一刻,被一股更尖锐、更冰冷的东西瞬间点燃!
凭什么?!
凭什么要他拖着残躯去填那千疮百孔的防线?
凭什么要林家先祖的头颅悬了三百年还不够?
凭什么要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困在这里,用血去填那无底的窟窿?
骨头……
我的骨头,该为谁而硬?
不是为了他萧彻的权柄!
不是为了那龙椅上刻薄寡恩的帝王!
更不是为了这该死的、被强加的“王妃”身份!
是为了……
为了那黑石口浴血死战、箭矢将尽的将士!
为了那三百年前悬颅不屈的林家英魂!
为了……我胸腔里这口还想活下去、还想看看这冰冷世界之外天地的气!
一股巨大的、孤注一掷的勇气,混合着被逼到绝境的疯狂,猛地冲垮了所有的恐惧、麻木和那深入骨髓的虚弱!
我猛地向前一步!
膝盖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碎裂的瓷片边缘割破了裙裾下的皮肤,带来尖锐的刺痛,我却浑然不觉!
我抬起头,目光首首地迎向床榻上那双因剧痛和暴怒而布满血丝、如同地狱之火的眼眸!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咆哮的决绝,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石头,砸在死寂的寝殿里,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王爷!”
“妾身林妙妙!请命——”
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破音,却异常清晰:
“代王爷北上!赴黑石口!劳军!”
死寂!
绝对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窗外的鸟鸣、更楼的滴水声,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赵磐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如同看着一个疯子!
李太医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掉下来!
春桃更是吓得在地!
萧彻的咳嗽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
汗水、血水(或许是咳出的)混合着,顺着他苍白如纸的脸颊滚落。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布满血丝的眼眸,此刻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烙铁,瞬间凝固、收缩!所有的暴怒、杀意、悲凉,都被一种极致的、纯粹的、如同惊雷炸响般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所取代!
他死死地盯着我!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钢锥,带着灼人的温度,狠狠刺穿我强撑的、摇摇欲坠的身躯!那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荒谬、冰冷的审视,还有一丝……被这石破天惊的请命狠狠撞中心脏的、无法言喻的剧震!
“你……”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茫然的震动,“……说什么?”
寝殿内,只有我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声,和他那同样紊乱、带着惊涛骇浪的呼吸声,在浓重的药味和无声的狼藉中,疯狂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