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粘稠、冰冷、无边无际的黑暗。意识如同碎裂的琉璃,在虚无的深海中沉浮、飘散。没有痛,没有冷,没有光,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连存在本身都变得模糊的虚无感。**“归乡……”** 那声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悲怇呼唤,似乎也湮灭在这片死寂的尽头,只余下空荡荡的回响。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崩塌的轰鸣、垂死的呻吟,都仿佛隔着一个世界般遥远模糊。
冷。
一种超越了北境风沙、超越了祭坛岩石的、来自灵魂本身的冰冷。仿佛生命最后的余烬,正被这股寒意一丝丝抽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暖流,极其缓慢地,从指尖传来。
指尖?
我……还有指尖?
混沌的意识被这丝微弱却固执的触感撬动了一丝缝隙。那暖流粘腻、温热,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熟悉感——是血。我的血?还是这祭坛上浸透了无数亡魂的血?
指尖似乎……动了一下?
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触碰到的,是冰冷坚硬、带着粗糙刻痕的岩石表面。还有……一枚同样冰冷、却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悸动的东西。
玉佩。
玄鸟佩。
它还在。
指尖下意识地,用尽那几乎不存在的力气,想要蜷缩得更紧,想要抓住那冰冷的、唯一的“存在”证明。
就在这时——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比之前祭坛崩塌的声音更加狂暴!更加……近在咫尺!
仿佛整个山腹都被这股蛮横无匹的力量硬生生撕裂!
巨大洞穴那厚重的、不知是何材质的、原本坚固无比的石门方向,猛地爆开一团刺目的火光!坚硬的岩石如同脆弱的蛋壳般西分五裂!无数碎石裹挟着狂暴的气浪,如同灭世的陨石雨,狠狠砸向洞内!
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在弥漫的、呛人的烟尘和刺目的火光中,一个高大得如同魔神般的身影,踏着爆炸的烈焰和纷飞的碎石,如同撕裂地狱的雷霆,一步踏入了这人间炼狱!
玄甲!
染血的玄甲在火光中泛着冷硬狰狞的幽光,甲叶上遍布刀劈斧凿的痕迹,溅满了暗红和新鲜的猩红!沉重的甲胄包裹着那具如同山岳般挺拔的身躯,每一步踏下,都带着踏碎山河的恐怖威势!
他的脸!
那张素来冷峻、如同冰雕石刻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风尘、血污和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毁天灭地的暴怒!浓密的眉毛如同染血的刀锋,斜飞入鬓!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此刻不再是寒潭,而是燃烧着焚尽一切的地狱之火!瞳孔深处翻涌着狂暴的杀意、滔天的戾气,还有一种……被某种极致恐惧点燃的、近乎疯狂的赤红!
萧彻!
他手中没有拿那柄象征无上权柄的定北王剑。
他握着一柄巨大的、还在滴淌着粘稠血浆的、刃口布满崩裂缺口的陌刀!刀柄被鲜血浸透,滑腻不堪,却被他如同擎天巨柱般死死攥在手中!刀尖拖曳在冰冷的地面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溅起一溜火星!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烧红的烙铁,带着焚穿虚空的暴戾,瞬间穿透弥漫的烟尘,精准无比地、死死地钉在了祭坛中央——钉在了那个躺在冰冷血污中、胸口压着死寂玉佩、几乎没了声息的苍白身影上!
那一刻。
时间仿佛彻底凝固了。
萧彻眼底那焚尽八荒的暴怒和赤红,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更加恐怖、更加令人心悸的、如同心脏被活生生掏空捏碎的剧痛和……恐慌所取代!
他看到了。
看到了她毫无血色的、沾染着暗红血污的脸。
看到了她胸口那枚冰冷死寂、如同墓碑般压着的玄鸟佩。
看到了她身下那巨大祭坛上、如同血管般蜿蜒的、浸透无数亡魂血污的古老刻痕!
看到了这如同地狱屠宰场般的景象!
“林——妙——妙——!!!”
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濒死孤狼般的咆哮,带着撕裂喉咙的血腥气和足以震碎灵魂的暴怒、恐惧与剧痛,从萧彻的胸腔深处轰然爆发!响彻整个死寂的洞穴!震得残存的碎石簌簌落下!
这声咆哮,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祭坛洞穴内那诡异的死寂!
“呃……”远处,废墟中,如同烂泥般的拓跋野,被这声咆哮震得浑身一颤,口中再次涌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鲜血。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几乎碎裂的脖颈,布满血污和绝望的眼睛,看向那个如同魔神降世般的身影,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发出嗬嗬的破音。
而祭坛中央,那具冰冷身体上,紧贴着玄鸟佩的指尖,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萧彻动了!
他像一头发狂的、失去了所有幼崽的洪荒巨兽!无视了洞内弥漫的烟尘!无视了脚下遍布的碎石和尸体!无视了远处那个垂死的拓跋野!他的眼中,只有祭坛上那抹刺目的、冰冷的苍白!
他高大的身躯爆发出超越极限的速度!沉重的玄甲发出刺耳的摩擦和撞击声!每一步踏下,都让地面发出呻吟!手中的陌刀被他如同废铁般随手丢弃,“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仅仅几步!
他便如同瞬移般冲到了祭坛边缘!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瞬间将祭坛中央那小小的身影完全笼罩!
他猛地单膝跪地!
坚硬冰冷的岩石地面被他膝盖砸得龟裂!碎石飞溅!他伸出那双沾满了敌人和自己鲜血、骨节扭曲变形、微微颤抖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却又恐惧到极致的颤抖,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迅速地,探向祭坛上那个了无声息的人儿。
他的动作快到了极点,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轻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怕触碰到的……是冰冷的绝望。
一只手,带着滚烫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极其轻柔地、却又带着千钧之力般,托住了我的后颈。另一只手,则带着同样的颤抖,覆上了我紧攥着冰冷玉佩、同样冰冷的手背。
两只同样染满血污、冰冷又滚烫的手,隔着那枚死寂的玄鸟佩,叠在了一起。
萧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残烛。他低下头,那张布满了风霜、血污和极致暴戾的脸庞,此刻离我如此之近。滚烫的、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呼吸拂过我的脸颊。那双燃烧着地狱之火、此刻却翻涌着足以淹没一切的恐惧和剧痛的黑眸,死死地、一瞬不瞬地锁着我紧闭的双眼,锁着我苍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
“林妙妙……”他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从碎裂的心脏里硬生生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一种……近乎卑微的、绝望的祈求,“……睁开眼……”
“看着我……”
“说话……”
“你……你答应过本王……”
“要……活着……滚回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嘶哑,最后几乎变成了无声的哽咽。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大手,颤抖得如同筛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色。托着我后颈的手,掌心滚烫,却无法驱散我身体那深入骨髓的冰冷。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凝固。
祭坛洞穴内,崩塌的烟尘还在弥漫。幸存的北狄人早己在玄甲卫冲入时被屠戮殆尽,或惊恐逃散。只有赵磐带着几名浑身浴血的玄甲卫,如同铁铸的雕像般,沉默地守在祭坛边缘,背对着这令人心碎的一幕,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
萧彻依旧单膝跪在冰冷的祭坛上,高大的身躯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剧痛而佝偻着,紧紧抱着怀中那具冰冷的身躯。他不再说话,只是将脸深深地埋在我的颈窝处,滚烫的液体——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一滴一滴,砸落在冰冷的玄鸟佩和我冰冷的皮肤上。
在这绝望的死寂中。
紧贴着我心脏的那枚玄鸟佩。
那枚冰冷、死寂、如同耗尽了所有力量的墨玉。
在萧彻滚烫的、带着血腥的泪水滴落的瞬间。
在那只覆盖着我手背、同样冰冷又滚烫、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的大手紧握的瞬间。
极其极其微弱地。
如同沉睡亿万年后,被最滚烫的血液和最绝望的呼唤惊醒。
轻轻地。
**跳动了一下。**
那感觉如此微弱,如同幻觉。
却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冰冷的死寂和濒临崩溃的黑暗!
覆盖在我手背上的那只大手,猛地一震!
萧彻如同被闪电击中,身体瞬间僵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翻涌着无边绝望的黑眸,骤然收缩!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盯向我胸口那枚玉佩!又猛地看向我紧闭的双眼!
就在他那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我的睫毛。
极其极其轻微地。
颤动了一下。
紧贴着他滚烫掌心的、我冰冷的手指。
极其极其微弱地。
回勾了一下。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如同漂泊的孤魂,触碰到了归乡的锚点。
祭坛洞穴内,死寂依旧。
只有崩塌的烟尘无声弥漫。
只有远处垂死的拓跋野发出最后的、微不可闻的呻吟。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轻响。
萧彻的身体僵硬如铁,所有的暴怒、戾气、恐惧,都在这一刻凝固。他死死地盯着怀中那张苍白冰冷的脸,盯着那微微颤动的睫毛,感受着指尖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回勾。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缓缓地、极其极其缓慢地收拢了手臂。
将怀中那冰冷的身躯,以一种绝对保护、绝对占有的姿态,更深、更紧地拥入怀中。
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那冰冷的死寂。
他的下颌抵在我冰冷的额角,滚烫的呼吸拂过我的发丝。
嘶哑到极致、带着浓重血腥气、却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的声音,如同叹息,又如同最沉重的承诺,低低地响起,只传入我混沌的意识深处:
“好……”
“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