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膛里的火苗舔舐着粗粝的松木,发出细微而持续的噼啪声,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窗外,汉堡冬夜的雪片密集地扑打着玻璃,无声,却带着一种固执的寒意。壁炉前,齐铁嘴裹着厚厚的羊毛毯子,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掌心里几枚磨得溜光的铜钱。火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跳跃,映出眼底深潭般的沉静,一种被漫长岁月和遥远距离精心打磨过的平静。
“阿齐,” 一个温婉的女声从厨房传来,带着德国口音的中文,“尝尝这个姜饼?刚烤好的。”他的德国妻子安娜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盘子走来,金发在炉火映照下泛着温暖的光泽。
齐铁嘴接过盘子,对妻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壁炉架上那个小小的、擦得锃亮的罗盘——那是他从长沙带出来的,为数不多的旧物。指尖的铜钱被体温焐热,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却像冰锥一样,毫无预兆地刺入这潭平静。他习惯性地将铜钱拢在掌心,闭上眼,指节微动,无声地起了一卦。卦象排开,并非吉凶,却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宿命般的牵引力,首指东方。他猛地睁开眼,一丝极淡却无比锋锐的精光在眼底一闪而逝,快得仿佛幻觉。他缓缓抬头,望向窗外被风雪模糊的东方天际,声音低沉得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吞没:“安娜,你说……长沙,现在下雪了吗?”
安娜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没有回答。她早己习惯丈夫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和望向故土的复杂眼神。她知道,那片土地下埋着他半生的惊涛骇浪,也埋着永远无法真正愈合的伤疤。
数日后,一封辗转万里、带着遥远故土尘土气息的信,抵达了汉堡这栋安静的住宅。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但封口处那个特殊的、隐晦的暗记,像烙铁一样烫进齐铁嘴的眼里。他拆信的手指异常稳定,信纸展开,只有寥寥数语,笔迹是他熟悉的、属于某个九门中人的谨慎:
“铁嘴吾兄:久疏问候,望海外安泰。长沙诸事纷杂,谢家老三连环,月前过继一子,名唤雨辰。此子聪慧,然命格……颇奇。兄乃神算,或有所感?弟字。”
信纸飘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一丝声响。齐铁嘴笔首地站在壁炉前,身影被火光拉得很长,投在墙上,像一尊凝固的石像。他维持着拆信的姿势,良久,只有胸腔里那颗沉寂多年的心脏,在死寂的房间里发出沉重而缓慢的搏动。
“它”……终于开始了。
这念头像淬了冰的针,刺穿了他精心构筑了数十年的、异国他乡的平静壁垒。谢连环过继儿子?雨辰?命格奇诡?这绝不是简单的家族传承。这是“它”选定的新棋子,是庞大而阴诡的计划齿轮重新咬合发出的第一声刺耳摩擦。那盘根错节、以无数生命和秘密为养分的棋局,在他以为早己逃脱的晚年,再一次,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无形的网。
一种巨大的疲惫感,混着早己冰封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他慢慢弯下腰,捡起地上的信纸,凑近炉火。橘红色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纸角,迅速蔓延,将那些关于故土、关于九门、关于“它”的冰冷字句吞噬殆尽,化作一小撮蜷曲的、带着焦糊味的灰烬,飘落在炉膛深处。火光在他苍老的瞳孔里跳动,映出深处一丝近乎认命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