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投向虚空,仿佛锁定了那个远在魏都大梁的身影:“所以,当先生出现在那片尸山血海之中,当先生顶着庞涓的杀意将我救出……先生救的,不仅仅是一个残躯,更是一个从地狱爬回来、只为了复仇的……厉鬼。” 他看向尹文,眼中那份刻骨的恨意稍稍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感激、托付,以及一种近乎同类的认同感。
“先生,”孙膑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这份活命之恩,膑无以为报。金银俗物,难表心意。权势地位,先生似乎也无意于此。”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先生仁心仁术,悬壶济世,然独身漂泊,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大丈夫生于世间,当有家室,方为立身之基。”
尹文一愣,没料到孙膑话题转得如此之快。
就在这时,帐帘被掀开,田忌洪亮的声音伴随着他魁梧的身影一同进来:“哈哈,孙先生此言甚善!尹先生救我兄弟,活人无数,于国于军,皆有莫大功劳!岂能孑然一身?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我齐国慢待贤才?”
显然,田忌在帐外己听了个大概。他大步走到尹文身边,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了拍尹文的肩膀(拍得尹文一个趔趄),豪爽笑道:“先生莫要推辞!此事包在我田忌身上!临淄城内,名门淑媛、将门虎女,只要先生开口,田某亲自登门说合!定给先生觅一桩门当户对、才貌双全的好姻缘!”
孙膑微微颔首,看着尹文,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先生不必有顾虑。救命之恩,膑无以为报,能为先生寻一良配,安家立命,也算稍解心中愧意。先生只管安心留在齐国,膑与田忌兄,自会为先生筹划周全。”
尹文只觉得头大如斗。他没想到孙膑表达感谢的方式如此“实在”,更没想到田忌如此热情高涨。他连忙起身,对着孙、田二人深深一揖,语气恳切而坚决:“孙先生、田大夫厚爱,尹文感激涕零!然尹文漂泊之人,身无长物,唯通些微末医道,岂敢奢望名门淑媛?况医者行脚西方,救死扶伤,居无定所乃是常事,恐误了人家女子终身。此事……万万使不得!”
他顿了顿,看向孙膑,眼神真诚:“尹文救先生,乃尽医者本分,亦是仰慕先生才学。先生若真念尹文微劳,还请收回此议。尹文所求,唯愿追随先生左右,研习医道,济世救人,于愿足矣。”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志向(行医济世,无意攀附权贵),又巧妙地表达了对孙膑的敬仰和依附(追随左右),更将“报恩”转化成了“同道”的情谊。
田忌还想再劝,孙膑却抬了抬手,止住了他。孙膑深深地看着尹文,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锐利的光芒闪动,仿佛要将尹文的灵魂看穿。良久,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那笑容不再冰冷,反而带着一丝赞赏和了然。
“先生高洁,视功名富贵如浮云,志在悬壶济世,膑……明白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释然,“既如此,膑便不强求。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于齐营有活命之功,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先生开口,膑与田忌兄,必倾力相助。先生,便是我孙膑的……生死之交。”
“生死之交”西个字,孙膑说得极慢,极重。这比任何金银珠宝、权势美人的许诺都更有分量!这是一个兵家奇才、一个背负血海深仇的复仇者,对一个救命恩人最郑重的承诺!
田忌闻言,肃然起敬,对着尹文也郑重抱拳:“先生之风,田忌佩服!孙先生之言,亦是田忌之心!先生但有所需,田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尹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还礼:“二位言重了。尹文愧不敢当。”
做媒的风波看似平息。孙膑不再提,田忌也转而兴致勃勃地讨论起营中卫生条例的推广情况。尹文陪着聊了几句,便告退出来。
走出营帐,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尹文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了一层。应付这两位大佬,比做一台手术还累。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里面放着那块素净的兰花手帕。
“生死之交……” 尹文咀嚼着孙膑最后那句话,心中滋味复杂。这承诺固然沉重可靠,但也意味着他彻底绑在了孙膑这辆复仇的战车上,再无退路。而孙膑最后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尹文总觉得,他看穿了自己婉拒提亲背后的某些心思,比如……那份对神秘兰花香气的悸动?
他正思忖间,一个沉默的身影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几步之外。
是钟离春。
她依旧抱着手臂,背着那张巨大的硬弓,目光平视前方,仿佛只是恰好路过。但当尹文看向她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脸在阳光下勾勒出清晰而略显冷硬的线条。她没有看尹文,只是目光飞快地扫过尹文袖口的位置——那里,似乎隐约露出一角素色的布料边缘?
只是一瞬,她便收回目光,迈开长腿,像一阵风般,无声地掠过尹文身边,径首走向孙膑的营帐,掀帘而入,消失不见。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其清冽的、混合着青草和某种坚韧植物的气息,与他袖中那方手帕上的兰香截然不同,却同样……让人印象深刻。
尹文站在原地,看着那晃动的帐帘,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袖口,哑然失笑。他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抛开。孙膑的伤好了,复仇的号角即将吹响。而他自己,这位“生死之交”的尹先生,未来的路,注定与这弥漫着药香、硝烟和……若有若无花香气的战国乱世,紧紧纠缠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