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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文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钟离春身边。他定时用淡盐水清洗伤口，更换草药（他冒险又去了一趟镇上，这次更加小心，只买了些粮食和必须的草药，并时刻留意着是否有可疑的“黑皮狗”）。他熬煮草药，喂她喝下苦涩的汤汁，用那点珍贵的盐调了淡淡的盐水给她补充体力，喂她喝下老船工送来的稀粥。
钟离春的身体如同干涸的土地，贪婪地汲取着这点微薄的养分和药力。她的高烧在第三天清晨终于彻底退去，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那双清冷的眸子，终于重新凝聚起往日的锐利与神采。伤口处那令人心悸的红肿也明显消退，脓液不再渗出，虽然离愈合还很远，但致命的感染终于被遏制住了。
当她第一次自己撑着坐起身，尽管动作缓慢而艰难，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尹文一首悬着的心，才终于重重地落回了实处。巨大的喜悦和疲惫同时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感觉如何？”尹文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
钟离春试着活动了一下左臂，剧痛让她闷哼一声，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死不了。”她看向尹文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明显消瘦憔悴的脸颊，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辛苦你了。”
“护好彼此，应该的。”尹文笑了笑，笑容里是难以掩饰的疲惫和欣慰。他将老船工的警告和安排详细告诉了钟离春。
钟离春听完，眼神变得锐利如刀：“秦狗……追得真紧。”她看向自己依旧无法用力的左臂，眉头紧锁，“明日……必须走。此地……不宜久留。”她的伤，让她成了拖累，多留一刻，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也会给那位沉默的老船工带来灭顶之灾。
尹文重重点头：“老丈说，明日一早，趁雾大，送我们过河。”
第二天清晨，野人渡笼罩在浓得化不开的白雾之中。河水、渡船、远处的山林，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寂静无声。
老船工早己等在渡口，他的小船如同一个沉默的幽灵，漂浮在雾气弥漫的水面上。尹文搀扶着钟离春，脚步虚浮地走出棚屋。钟离春换上了尹文昨日在镇上买来的、一套粗陋但干净的农家女子衣衫，宽大的衣服遮掩了她肩头的包扎和身姿。她将长发简单挽起，脸上刻意抹了些灶灰，遮掩过于苍白的脸色和那份难以完全掩盖的清冷气质。那张巨大的硬弓和箭囊被尹文用破布层层包裹，背在身后，伪装成行李。
两人走到渡口。老船工看了钟离春一眼，昏黄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似乎惊讶于她恢复的速度和那份即便虚弱也无法完全掩盖的锐气。他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解开缆绳。
“上船，坐稳。”老船工的声音压得很低。
尹文小心地扶着钟离春上了那艘窄小的渡船。船身晃动，钟离春脚下不稳，身体晃了晃，尹文立刻紧紧扶住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衫，能感受到她身体的瘦削和微微的颤抖。
老船工撑着长长的竹篙，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浓雾弥漫的河心。雾气如同冰冷的帷幕，瞬间将岸边的景象完全遮蔽。整个世界只剩下哗哗的水声，竹篙点破水面的轻响，以及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
小船在浓雾中穿行，如同行驶在混沌的梦境里。老船工对这条水道显然熟悉到了骨子里，即便目不能视，竹篙的点拨依旧精准无比，避开浅滩暗礁。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浓雾似乎略微稀薄了一些，隐约可见对岸更加陡峭、植被更加茂密的山影轮廓。
“快到了。”老船工低声道。
就在这时！
“呜——！”
一声凄厉尖锐的号角声，如同鬼魅的哭嚎，骤然撕破了浓雾的寂静！从他们刚刚离开的野人渡方向传来！
尹文和钟离春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秦人！他们果然还是来了！而且时机如此精准！
“坐稳了！”老船工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厉色！他不再刻意掩饰声响，竹篙猛地插入水中，双臂贲张，爆发出与佝偻身形不符的巨大力量！小船如同受惊的游鱼，猛地加速，破开水面，朝着对岸那模糊的阴影狂飙而去！
身后的号角声再次响起，更加急促！紧接着，是隐隐约约的、杂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秦人发现了！他们在岸上追！
浓雾成了最好的掩护，但也阻碍了视线。小船在激流中剧烈颠簸，钟离春死死抓住船舷，脸色煞白，左肩的伤口在剧烈晃动下传来钻心的疼痛。尹文一手紧抓着包裹弓囊的布卷，另一只手死死揽住钟离春的肩膀，不让她被甩出去。
对岸的轮廓越来越清晰！那是一片乱石嶙峋、藤蔓密布的陡峭河岸！
“抓稳！要撞了！”老船工一声低吼！
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狠狠地撞向岸边一块巨大的礁石！
“砰！”
剧烈的撞击让小船几乎散架！尹文和钟离春被巨大的惯性狠狠抛向前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船工手中的竹篙如同灵蛇般探出，精准地点在礁石上！借着这一点之力，他身形矫健地率先跃上礁石，同时反手猛地抓住尹文的胳膊！
“上来！”
尹文借着这股力量，抱着钟离春，几乎是滚爬着狼狈地翻上了湿滑的礁石！
“快走！进林子！一首往西南！别回头！”老船工急促地吼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浓雾中隐约可见的追兵身影，将手中的竹篙猛地插在岸边乱石中，如同竖起了一杆不屈的标枪！
尹文来不及道谢，甚至来不及看清老人的表情，他猛地背起那个沉重的包裹（里面有弓囊、药包和那件血衣），一把抱起因撞击和剧痛而几乎脱力的钟离春，朝着岸上那片漆黑茂密、仿佛巨兽之口的原始森林，头也不回地冲了进去！
身后，老船工佝偻的身影孤零零地立在礁石上，面对着浓雾中越来越近的追兵呼喝和刀光，如同一尊沉默的礁石。他缓缓弯下腰，从船底摸出一把锈迹斑斑却依旧锋利的鱼叉，浑浊的眼中，最后一丝属于摆渡人的平和彻底褪去，只剩下属于山林老猎人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浓雾，吞噬了追兵的身影，也吞噬了那艘倾覆的小船和那位不知名的老船工最后的结局。
尹文抱着钟离春，在荆棘丛生、藤蔓缠绕的密林中亡命狂奔。身后野人渡方向传来的、那短暂而激烈的金铁交鸣声和一声戛然而止的惨嚎，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
又一个……因他们而死的人！
魏国旧地的山林，以更加险恶的姿态接纳了他们。而秦人的阴影，如同这弥漫不散的浓雾，依旧死死地缠绕在他们身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