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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一线,昏黄的光晕如同垂死者的最后一口热气,微弱却固执地泼洒在门外深可及膝的积雪上,也泼洒在陆明远那张被血污、雪水和绝望糊满的脸上。那光晕的边缘,在肆虐的狂风中剧烈地颤抖、明灭,仿佛随时会被这无边的寒冷和黑暗彻底吞噬。
“进来吧……”
那沙哑到近乎破碎的三个字,裹挟着浓重的疲惫与一种尘埃落定的宿命感,穿透风雪的嘶吼,清晰地钉入陆明远混沌一片的识海。
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呃……”一声从喉管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陆明远猛地向前一挣!深陷雪中的腰腹以下如同被冻土禁锢的根须,纹丝不动,只有上半身以极其狼狈的姿态向前扑倒,重重砸进冰冷的积雪里。剧痛从全身每一处骨头缝里炸开,左肩的伤口再次撕裂,一股温热的粘稠感迅速在冰冷的衣物下蔓延、冻结。他呛咳着,口鼻喷出的血沫和雪沫混杂在一起,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
动!必须动!
他用那只尚能动弹的、紧握着墨魂笔的手臂,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积雪,指甲瞬间崩裂,鲜血染红了白雪。冻得乌紫的膝盖在雪层下疯狂地、徒劳地蹬踹,试图从这沉重的白色裹尸布里挣脱出来。每一次发力都牵扯着破碎的肺腑和肩头的箭创,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眩晕和黑暗。冰冷的雪水疯狂地倒灌进他的领口、袖口,贪婪地吮吸着他仅存的热量。意识在剧痛与严寒的夹缝中飘摇,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模糊,门内那点昏黄的光晕和那个裹在深青色斗篷里的瘦削身影,成了这片混沌风暴中唯一固定的锚点,也是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风雪似乎被这垂死的挣扎所激怒,发出更凄厉的尖啸。鹅毛大的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如同密集的冰弹,被狂风裹挟着,狠狠砸在陆明远暴露在外的脖颈、脸颊和手背上,瞬间融化,留下针扎般的刺痛和彻骨的寒意。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着无数细小的冰刀,割裂着灼痛的喉咙和脆弱的肺腑。他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白色的地狱一点点碾碎、吞噬。
门内的身影,李清照,依旧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刚才那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耗去了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斗篷下过于单薄的轮廓,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她吹折。她看着雪地里那个如同濒死困兽般挣扎的男人,看着他每一次徒劳的扑腾都带起更多的血沫和雪尘,看着他眼中那近乎燃烧的、对生的渴望。那目光,穿透了狼狈和污浊,带着一种她熟悉的、刻骨铭心的执拗。
是了……不是鬼,也不是贼……是和自己一样,被命运抛掷到这绝境,却仍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痴人、倔种。
一股莫名的、混杂着同病相怜与深重疲惫的情绪,压过了最初的惊疑和警惕。她攥着门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那扇破败沉重的木门,在她虚弱的力量下,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被拉开得更宽了些,为门外那个垂死挣扎的身影,让出了更多一点生的缝隙。
“咳……爬……爬进来!”她的声音被寒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快!门……撑不住!”
这声催促如同鞭子,狠狠抽在陆明远濒临溃散的意志上。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放弃了站起的妄想,仅凭那只抠进雪里的手臂和残存的腰腹力量,拖动着完全失去知觉的下半身,以一种近乎蠕动的姿态,朝着那扇洞开的、散发着微弱光与暖的门扉,一寸寸地挪去!
积雪冰冷沉重,如同淤泥。每一次拖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咯吱声和肌肉撕裂的剧痛。冰冷的雪粉呛入口鼻,混合着不断上涌的血腥气,几乎让他窒息。冻僵的手指抠在积雪下的冻土上,指甲翻卷,鲜血淋漓。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刚渗出毛孔,就被极寒冻结成细小的冰珠。
门内昏黄的灯光,是他眼中唯一的光源。那光晕的边缘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如同他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之火。李清照的身影,在逆光中只剩下一个深色的、微微颤抖的剪影。她的喘息声,夹杂在风雪的嘶吼中,微弱却清晰地传入陆明远的耳中,成了支撑他继续向前爬行的唯一节奏。
短短几步的距离,如同跨越生死鸿沟般漫长。风雪在他身后咆哮追赶,每一次风势的加强,都像冰冷的巨掌试图将他拖回那白色的深渊。当他终于拖着半身冰碴和血污,狼狈不堪地爬过那道腐朽的门槛时,一股混杂着霉味、药味和微弱炭火气的、相对“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砰!
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李清照几乎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猛地将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死死关上!沉重的门栓落下,发出“哐当”一声脆响,将门外狂暴的风雪世界彻底隔绝。
一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风雪的嘶吼被厚重的门板阻隔,只剩下低沉的、不甘的呜咽在缝隙间回荡。屋内,只有两人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陆明远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脸贴着粗糙的木板,再也动弹不得。极度的寒冷、剧痛和脱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视线一片模糊,只有近在咫尺的地板缝隙里,透出的那点来自下方火塘的微光,带着一丝虚幻的暖意。
他成功了……爬进来了……暂时,活下来了……
意识沉沦的边缘,他模糊地感觉到一只手——一只冰凉、瘦削、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抓住了他尚且完好的右臂腋下,试图将他沉重的身体拖离门口。
“起来……不能躺这里……寒气……咳咳咳……”李清照的声音就在他头顶响起,带着剧烈的喘息和压抑不住的咳嗽。她的力量微弱得可怜,拖拽陆明远如同拖拽一座沉重的石像。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她自己撕心裂肺的呛咳,仿佛下一刻就要把心肝脾肺都咳出来。
陆明远残存的意志被这声音和动作唤醒了一线。他配合着,用那只还能动的胳膊肘,撑着冰冷的地板,艰难地向上挣动身体。两人如同在泥泞中挣扎的溺水者,一个拖拽,一个蠕动,缓慢而艰难地向屋内那点微弱的光源靠近。
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破败。西壁空空,糊墙的纸张早己发黄剥落,露出后面深色的木筋。几件简单的、磨损严重的旧家具在昏暗中显出模糊的轮廓。唯一的温暖和光源,来自屋子中央一个凹陷下去的火塘。几块烧得半透的木炭在里面苟延残喘,散发出微弱的热量和昏红的光晕,勉强驱散着屋内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和潮气。火塘上方,一个熏得漆黑的陶罐挂在吊钩上,罐口无声地蒸腾着稀薄的白气。
李清照终于将陆明远拖到离火塘还有几步远的地方,自己也耗尽了力气,靠着旁边一张破旧的矮几滑坐下来,剧烈地喘息,咳得整个瘦削的身体都在痉挛。
陆明远侧躺在地板上,视线终于清晰了一些。他贪婪地感受着那微弱炭火辐射出的一丝暖意,尽管这点暖意对于他冻透的身体来说杯水车薪。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靠在矮几边的李清照。
斗篷的帽子己经完全滑落,露出了她的全貌。昏红的炭火映照着她清癯得令人心惊的脸庞。皮肤是久病不见天日的苍白,薄得近乎透明,清晰地透出下面淡青色的血管。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格外突出,眼窝深陷,浓重的疲惫如同无法抹去的墨迹,深深地刻在她的眉宇之间。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眼睛,在低垂的眼帘下,偶尔抬起时,依旧沉淀着一种被岁月和苦难磨砺过的、冰雪般的清亮与沉静。那是一种洞悉世事后的苍凉,一种在绝望中淬炼出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这就是易安居士……那个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奇女子?那个“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婉约词宗?晚景竟凄凉至此!陆明远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酸楚,混杂着对林婉清命运的担忧,几乎将他淹没。眼前这张饱经风霜、病骨支离的脸,与他记忆中婉清年轻温婉的容颜在意识模糊中重叠、交错,让他心口一阵锐痛。
李清照喘息稍定,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再次落在陆明远身上,落在他依旧死死抱在怀中的靛蓝色册子和紧握在另一只手里的、那支造型奇特的暗金“铁笔”(墨魂笔)上。那目光锐利而疲惫,带着审视和更深的探究。尤其是看到那册子染血的封面时,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你……是谁?”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平稳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质询,“这般的……模样……为何……来此死地?”她的视线扫过他肩头被暗红冰碴冻结的破损衣物,扫过他脸上冻裂的血口,最后落在他怀中那本册子上,“那书……是什么?”
陆明远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嗬嗬”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极度的寒冷和虚弱让他根本无法组织语言。他只能再次用尽力气,将怀中那本染血的素心本,朝着李清照的方向,艰难地推过去一点。
靛蓝色的布面封面,在昏红的炭火光线下,那几片同色丝线精心绣成的竹叶暗纹,如同潜伏在水底的幽影,终于清晰地显现出来。
李清照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瞬间定格在那几片竹叶纹上!她脸上的疲惫和审视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惊愕和难以置信!仿佛看到了早己被岁月埋葬的、绝不该重现于世的旧物!
她的身体猛地向前倾,动作快得完全不像一个久病之人!那只一首拢在斗篷里的手闪电般伸出,手中紧握的、磨得锃亮的旧剪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急切地、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颤抖,伸向那本册子!
“给……给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急切和……恐惧?仿佛那册子不是死物,而是通往某个禁忌深渊的钥匙。
陆明远被她突然爆发的情绪所慑,下意识地松开了护着册子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