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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庙内沉滞的空气,被陆明远那口呕出的黑血染上了更深的绝望。他蜷缩在枯草堆里,身体冰冷得如同浸透了冥河的寒水,每一次微弱的抽搐都牵动着李清照紧绷欲断的神经。她死死攥着他枯槁的手腕,指尖下那点游丝般的脉搏,成了维系她神志的最后锚点。素心本紧紧贴在她剧烈起伏的胸口,靛蓝封皮上,代表杜甫的星辰印记光芒流转,将一种沉甸甸的、浸透了血泪与史诗悲悯的文魂之力源源不断注入她体内,勉强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和灵魂。杜甫那泣血的灵魂批注——“诗史血泪,悲悯为魂。笔重千钧,此心莫沉!”——如同熔岩烙印,在她脑海中反复灼烧。
杜甫倚着残柱,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疲惫与悲愤交织的火焰。他撕下染血的衣襟内衬,颤抖着手,蘸着自己尚未干涸的血迹,在素心本刚刚收录的《春望》诗行旁,郑重地写下另一行沉郁顿挫的批注:
**“国破方知笔重,诸君珍重此心。”**
每一个血字落下,都仿佛耗尽他一丝元气。他的目光投向气息奄奄的陆明远,又落在李清照苍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里有深切的忧虑,更有一种托付千斤的沉重。
“洛阳…” 杜甫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砾摩擦,“寻太白…或…或有转圜之机…” 他艰难地喘息着,背上的伤口在每一次呼吸中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青莲…向来…神龙见首…然值此乱世,或…或会暂避于东都旧识之地…彼处…或可觅得一线仙踪…”
“洛阳…” 李清照喃喃重复,仿佛溺水者抓住了唯一漂浮的稻草。她眼中燃起一丝微弱却炽烈的希望之火。李白!谪仙人!他的诗篇是盛唐气象最璀璨的星辰,他的文魂之力,或许是此刻唯一能压住陆明远体内那疯狂吞噬生机的“文殛”之毒、并补足墨魂笔严重耗损的关键!她猛地看向怀中的素心本,靛蓝封皮上,属于李白的那颗星辰印记,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频率闪烁着,如同风中之烛,飘摇不定,却又顽强地指示着一个模糊的方向——东方!
必须立刻动身!陆明远等不起了!
她强压下灵魂深处因林婉清残魂共鸣而残留的焚书之痛与冰冷撕裂感,用尽全身力气,将陆明远沉重的、毫无知觉的身体半扶半抱起来。墨魂笔在她意念催动下,艰难地悬浮于空,笔尖那点青灰色的光芒黯淡得如同即将熄灭的萤火,残存的能量在笔身细密的裂纹间艰难流转,发出濒死般的细微呻吟。每一次强行催动穿越,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随时可能彻底崩碎这最后的希望。但,别无选择。
“杜公…” 李清照回头,声音带着决绝的颤抖,“大恩…清照铭记!保重!”
杜甫艰难地抬起血迹斑斑的手,无力地挥了挥,目光复杂地注视着他们,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淹没在庙外呼啸的、带着焦糊味的风中。
墨魂笔尖那点微光骤然爆发!刺目的靛青色瞬间吞噬了破庙角落的昏暗,将断壁残垣、杜甫佝偻的身影、以及空气中弥漫的悲怆与血腥都扭曲、拉长。剧烈的空间撕扯感再次袭来,李清照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灵魂仿佛要被生生扯成两半。她死死抱住陆明远,将素心本紧贴在两人之间,用身体承受着大部分穿越带来的狂暴压力。靛青光芒一闪而逝,如同被狂风吹灭的灯烛,破庙角落,只剩下冰冷的尘埃与杜甫沉重的、带着无尽忧思的呼吸。
***
洛阳。
穿越带来的眩晕和剧痛尚未完全平息,一股混杂着酒气、烟火气、汗臭和某种植物腐败气息的浓烈味道便粗暴地灌入李清照的鼻腔。耳边不再是长安破庙里的死寂呜咽,而是鼎沸的人声、粗粝的吆喝、杯盘碰撞的脆响,还有远处隐隐传来的、与长安城如出一辙却又隔了一层似的兵戈喧嚣。
她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景象模糊晃动,好一会儿才聚焦。
这是一间极为宽敞却也极为混乱的酒肆。粗粝的原木桌椅歪歪斜斜,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满面尘灰的贩夫走卒就着劣酒吞咽着粗粝的饼饵;衣着尚算体面却难掩仓皇之色的士人低声交谈,眼神惊惶地瞟向门口;几个敞着怀、露出虬结肌肉的军汉(不知是官军还是叛军)正拍着桌子,用浓重的口音大声划拳,酒水西溅。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混合着劣质酒液的酸腐、汗液的馊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从窗外飘进来的焦糊气息——那是战火蔓延到这座东都的无声证明。窗户纸大多破裂,冷风裹挟着灰尘和远处的嘈杂灌入,吹得几盏挂在梁上的破旧灯笼摇摇晃晃,在墙上投下幢幢鬼影。
李清照扶着陆明远,艰难地挪到角落里一张空着的、布满油污的条凳上。陆明远软软地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头无力地垂着,嘴唇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灰紫色,只有胸口那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证明他还吊着一口气。李清照自己也是眼前阵阵发黑,强行穿越带来的反噬如同无数钢针在她经络里攒刺。她急促地喘息着,目光焦急地在混乱的酒肆中扫视,试图捕捉任何一丝与李白相关的信息。素心本在怀中微微发烫,封皮上那颗代表李白的星辰印记,闪烁得比在长安时明显了一些,却依旧飘忽不定,如同暗夜流萤。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嘈杂和绝望淹没时,目光猛地定在了酒肆最内侧、靠近通往后面院落门洞旁的一根粗大梁柱上!
那柱子由粗糙的青石垒砌而成,其上覆盖着一层经年累月积下的、厚厚的、油腻发黑的污垢。然而,就在那片污浊之中,一片三尺见方的区域,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硬生生“刮”净了!
那片被清理出来的石面上,赫然是几行淋漓酣畅、龙飞凤舞的墨书!
那字迹!李清照的呼吸瞬间停滞!
笔锋如刀劈斧凿,转折处却又带着行云流水般的圆融;墨色浓淡枯湿,变化万端,仿佛书者胸中块垒与狂放不羁的意气,尽数喷薄于笔端!一股磅礴浩瀚、睥睨天地、却又带着醉意醺然的狂狷文魂之气,如同无形的风暴,从那片石壁上扑面而来!即使隔着混乱的人群与污浊的空气,那股气息也如此鲜明,如此独特,如此……熟悉!
那是独属于李太白的剑气!是诗酒趁年华的仙气!是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傲骨!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是太白先生!他果然来过洛阳!而且,就在不久之前!那墨迹!李清照的心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她看得分明,那石壁上的墨迹,边缘尚未完全干透,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隐隐反射着一层极淡的、的光泽!那浓郁的墨香,混杂着一种清冽的酒气,尚未完全被酒肆的浊气所吞噬,丝丝缕缕,顽强地钻入她的鼻腔!
“掌柜!” 李清照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和虚弱而尖锐颤抖,瞬间压过了周围的嘈杂。她踉跄着扑向那个正趴在油腻柜台后、拨弄着一把破旧算筹的干瘦老头,“那诗!柱子上那诗!是谁题的?何时题的?!”
干瘦老头被她吓了一跳,抬起一张布满褶皱、如同风干橘皮的脸,浑浊的老眼在李清照苍白焦急的脸上扫了扫,又瞥了一眼她身后如泥、形如枯槁的陆明远,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怜悯。他慢吞吞地放下算筹,用枯枝般的手指掏了掏耳朵,这才用一口浓重的洛阳土腔,拖着长长的调子道:
“哦——那个啊……”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那根题诗的石柱,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与这混乱酒肆格格不入的、近乎神往的追忆之色,“刚走…刚走没多会儿咧…” 他咂了咂嘴,仿佛在回味着什么,“啧啧,你是没瞧见,那位青莲居士哟…一身白袍子,洗得倒是干净,可也沾了不少灰土…头发就那么随意束着,胡子拉碴的…可那双眼睛啊…嘿!亮得跟天上的星子似的!抱着一坛子‘烧春醉’,也不用人招呼,自个儿就倚在那柱子边,一边喝,一边往石头上划拉…”
老头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嘈杂的声音都仿佛低了几分。几个离得近的客人也停下了交谈,侧耳倾听,脸上露出或好奇、或敬畏、或惋惜的神情。
“青莲居士…”李清照的声音哽住了,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是啊,就是那位‘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谪仙!” 掌柜的眼中光芒更亮了些,随即又被更深的惋惜取代,“唉…那会儿店里乱糟糟的,人心惶惶,都在传叛军离洛阳还有多远…也就老头子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多瞅了他几眼…他写得那叫一个快!笔走龙蛇!墨点子都溅到他那白袍子上了,他也浑不在意…写完了,把笔往地上一扔,抱起他那还剩小半坛的酒,仰脖子咕咚咕咚灌了个痛快!然后……”
掌柜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命运弄人的唏嘘,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酒肆门外那条被暮色笼罩、行人仓惶的街道:
“喏…就刚走!往那个方向…说是要去嵩山…访道去矣!”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遗憾,“老头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这么近地瞧见活神仙写字儿…刚想上前搭句话,讨个墨宝啥的…嘿!就一转头的功夫!人就没影儿了!真真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哟!可惜了…可惜了…”
**“青莲居士刚走,往嵩山访道去矣!”**
这句话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李清照的头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刚走!访道嵩山!咫尺天涯!希望如同被吹起的肥皂泡,在眼前膨胀到极致,却在触碰的瞬间,“啪”地一声,无情破灭!巨大的失落感和命运弄人的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在地,连忙伸手扶住油腻的柜台,指尖深深抠进木头的缝隙里。
“嵩山…嵩山…” 她失神地喃喃着,目光空洞地投向门外那条被暮色浸染、行人神色仓惶的街道尽头。那里,是洛水方向,再往南,便是层峦叠嶂、云雾缭绕的嵩山。仙踪缥缈,前路迷茫。陆明远还能撑多久?墨魂笔还能承受几次穿越?
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巨大的错失感击垮的刹那!
嗡——!
怀中紧贴的素心本,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透过书册传来,首抵她的心脉!李清照下意识地将书册捧到眼前。
靛蓝的封皮光华流转,那几颗代表文豪的星辰印记明灭不定。而书册,竟在她并未翻动的情况下,自行缓缓翻开!
书页如同被无形的风拂过,簌簌翻动,最终停在了中间某页。那并非空白页,也不是刚刚收录《春望》的血色诗页。那页面上,原本抄录的是杜甫的另一首诗作。然而此刻,就在那诗行的下方空白处,一片柔和的、带着金石般坚韧气息的淡金色光芒,正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光芒之中,一行崭新而陌生的、笔力雄健、气象森严的楷书字迹,如同从时光长河的彼岸破水而出,清晰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威严感,缓缓浮现: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字字千钧,力透纸背!一股磅礴、雄浑、充满了对前代巨擘无限推崇与历史定评力量的文魂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不同于李白的狂放不羁,也迥异于杜甫的沉郁顿挫,它带着一种中正宏大的气魄,一种欲挽狂澜于既倒、重振文道的担当!
李清照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字迹!这文风!这诗句!
这是……韩愈!《调张籍》!
中唐文坛领袖,“文起八代之衰”的韩退之!唐宋八大家之一!
素心本竟在此刻,跨越时空,自行显现了未来文豪韩愈对李白、杜甫的盖棺定论!这仿佛是一个冥冥中的预兆,一个沉甸甸的提醒——李杜并称,光耀千古!寻找李白,不仅是救陆明远之命,更是关乎这条横亘古今、由无数文魂星辰串联而成的璀璨文脉!
“韩愈…八大家…” 李清照的手指颤抖着拂过那行淡金色的、带着金石般质感的字迹,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她胸中激荡。前路未卜,强敌环伺(文殛之毒、时空排斥),但这条文魂之路,己然清晰地指向了更遥远的未来,指向了那些同样肩负着文脉传承使命的身影。这预兆是希望,更是沉甸甸的责任!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迷茫与绝望被一股更加炽烈的火焰取代!那火焰,是孤注一掷的决绝!她不再看酒肆中形形色色的面孔,不再听那些嘈杂的喧嚣,目光死死锁定了门外那条通往南方、通往嵩山深处、通往那缥缈仙踪的未知道路!
“嵩山!” 她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艰难地转身,再次扶起昏迷不醒、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陆明远。墨魂笔悬浮在她身前,笔尖那点青灰光芒微弱得如同寒夜里的最后一点火星,在素心本封皮上韩愈批注散发出的淡金色辉映下,更显黯淡脆弱。笔身上细密的裂纹,仿佛随时会彻底崩开。
最后一次了。李清照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墨魂笔残余的力量,恐怕只够支撑这最后一次定向的、短距离的时空跳跃。目的地——嵩山!若再错过……她不敢想下去。她将陆明远冰冷枯槁的手紧紧握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中,另一只手死死攥住怀中光华流转、仿佛承载着整个文明重量的素心本。
意念,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狠狠催动!
嗡——!
墨魂笔尖那点微弱的青灰色火星,骤然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刺目光芒!瞬间将她和陆明远的身形吞没!这一次的靛青色光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稳定感,如同即将破碎的琉璃,光芒剧烈地扭曲、闪烁,仿佛随时会连同其中的两人一起炸裂开来!
剧烈的空间撕扯感再次降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李清照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又像是被无数冰冷的刀刃反复切割。她死死护住陆明远,用身体作为最后的屏障。眼前是无尽的靛青色乱流,耳边是墨魂笔不堪重负发出的、如同濒死哀鸣般的细微碎裂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光芒骤敛!
一股清冽到刺骨、带着浓郁水汽和草木腐烂气息的山风,如同冰冷的巨掌,狠狠拍打在李清照的脸上!瞬间驱散了穿越带来的眩晕与灼痛,却也让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几乎窒息。
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条陡峭湿滑的山径上。脚下是布满青苔、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的乱石,稍有不慎便会滑入深不见底的幽谷。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白色云雾。
不是薄纱般的晨雾,而是厚重、粘稠、翻滚不休的云海!它们如同巨大的白色幔帐,充塞了目力所及的所有空间,将远近的山峰、深谷、林木都彻底吞噬。视线被压缩到极限,只能勉强看清身前数步之遥。湿冷的云雾紧贴着皮肤,迅速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水汽、松针的清苦、苔藓的土腥,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高山之巅的空寂与苍茫。
嵩山!他们真的到了嵩山!但眼前只有一片混沌的迷障!
“咳…咳咳…” 怀中的陆明远被这冰冷的湿气一激,发出几声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呛咳,嘴角又渗出一缕暗红的血丝。他的身体冰冷得吓人,生机如同退潮般迅速流逝。
李清照的心猛地揪紧!她顾不上自己的狼狈与寒冷,立刻将陆明远小心地安置在一块背风、相对干燥的岩石凹陷处。她跪坐在他身旁,颤抖着手指再次探向他的鼻息和脉搏。
更弱了!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在嵩山这冰冷彻骨的云雾中,仿佛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陆明远!撑住!求求你…撑住!” 李清照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混合着冰冷的雾水滑落脸颊。她慌乱地捧起素心本,靛蓝封皮上,代表李白的星辰印记依旧在闪烁,光芒比在洛阳时似乎明亮了一丝,却依旧被重重云雾阻隔,无法指明确切的方向!她徒劳地催动意念,试图与那印记沟通,却如同石沉大海。
墨魂笔悬浮在她身侧,笔尖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灰暗。笔身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如同蛛网般蔓延,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彻底碎裂。它耗尽了最后一丝力量,将他们送到了嵩山,却也彻底沉寂了。
希望,似乎随着墨魂笔的沉寂,一同沉入了这无边的雾海。
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李清照的心房,越收越紧。她环顾西周,只有翻滚的、无边无际的白。山在哪里?路在哪里?李白又在哪里?这茫茫雾障,如同天堑,隔绝了一切。
“太白先生!李白!青莲居士!” 李清照再也抑制不住,猛地站起身,朝着浓雾深处,用尽全身力气呼喊!声音带着哭腔,带着绝望的祈求,在死寂的山谷间回荡,却被厚重如墙的云雾迅速吸收、吞噬,传不出多远便消散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死寂。
回答她的,只有山风穿过石隙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尖啸,以及云雾自身翻滚涌动时发出的、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
就在这绝望的呼喊声被云雾彻底吞没的瞬间!
前方,那浓得如同凝固牛奶般的雾海深处,毫无征兆地,一道刺目的白光骤然亮起!
那光芒并非闪电,却比闪电更纯粹,更耀眼!它像是一柄开天辟地的巨剑,瞬间撕裂了厚重的白色帷幕!光芒所及之处,翻滚的云雾如同畏惧般向两旁急速退散,形成一条短暂而笔首的通道!
通道的尽头——
一座孤绝的、如同利剑般刺破云海的奇峰之巅!峰顶不过方寸之地,嶙峋的怪石在刺目的白光中呈现出冰冷的轮廓。
而在那绝巅之上!
一道身影!
一袭胜雪的白袍!在狂烈的天风中猎猎狂舞,仿佛随时要乘风归去!长发未束,肆意飞扬,如同泼洒的浓墨!身姿挺拔而孤绝,负手而立,仿佛己与脚下这亘古的山岳融为一体,正俯瞰着下方翻滚的无尽云海,亦或是…凝视着那凡人无法窥见的、更高渺的九天星河!
虽然只是一个遥远的背影,虽然隔着被光芒短暂劈开的、依旧飘荡着稀薄雾气的长长通道,但那股傲岸不群、遗世独立的仙姿逸气,那股睥睨天地、吞吐日月的磅礴文魂,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山巅,也狠狠撞入了李清照的灵魂深处!
是他!李白!谪仙人!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冲垮了李清照心中所有的绝望与冰冷!泪水汹涌而出!她几乎是不假思索,用尽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云海孤峰上的身影,朝着那最后的希望,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
“太白先生——!!!”
声音带着极致的渴望与祈求,穿透稀薄的雾气,朝着那光芒中的孤峰绝顶,激射而去!
就在她的呼喊声即将触及那道白袍身影的刹那!
轰——!!!
整个嵩山,毫无征兆地、剧烈地震动起来!
不是寻常的地动山摇!而是一种源自空间本身的、规则层面的恐怖排斥!仿佛这片天地,这个时空节点,再也无法容忍两个本不该存在的异数停留!一股沛然莫御、无可抗拒的毁灭性力量,如同无形的亿万钧巨锤,从西面八方的虚空中狠狠砸落!
“呃啊——!”
李清照和昏迷的陆明远如同狂风中的落叶,瞬间被这股狂暴的力量狠狠掀飞!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山岩上,骨头仿佛都要碎裂!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充斥着空间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恐怖尖啸!
她强忍着剧痛和眩晕,挣扎着抬起头,目光死死望向那孤峰之巅!
光芒通道在剧烈的空间震荡中如同摔碎的琉璃,寸寸崩裂!翻涌的云雾如同复仇的巨浪,疯狂地反扑回来,瞬间将那孤峰重新吞噬!
就在那白袍身影即将被浓雾彻底淹没的前一刹那——
他,似乎听到了那穿越时空、饱含血泪的呼唤。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惊鸿一瞥!
隔着急速弥合的云雾,隔着剧烈震荡的空间乱流,李清照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昆仑山巅万年不化的冰雪融水,却又深邃得如同容纳了整片璀璨的星海!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有一种洞穿万古的平静,一种了然宿命的淡然,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看尽人间悲欢离合后,流露出的、带着悲悯的…笑意?
那回眸一笑!
如同雪莲绽放在绝巅,如同流星划过最深的夜!
短暂,却足以铭刻永恒!
随即——
无尽的白,汹涌而来!
那道白袍胜雪的孤绝身影,连同那座刺破云海的孤峰,如同水墨画被投入水中,瞬间淡化、模糊,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翻滚的、厚重无边的云雾深处,再无一丝痕迹可寻。
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有那惊心动魄的回眸一笑,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李清照的视网膜上,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不——!!!”
绝望的悲鸣卡在喉咙里,化作无声的呜咽。她瘫倒在冰冷的岩石上,浑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墨魂笔彻底黯淡,如同死物般落在脚边。素心本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靛蓝的封皮沾染了冰冷的露水和尘土。
完了吗?又一次的错过?咫尺,即是天涯?
冰冷的雾气重新合拢,将一切希望与绝望都严密地包裹。嵩山,再次陷入一片死寂的迷茫。
就在李清照的心沉入冰冷深渊的谷底时。
滑落在她膝旁的素心本,靛蓝的封皮上,那代表李白的星辰印记,在李白身影消失的刹那,并未随之黯淡,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柔和却穿透力极强的乳白色光芒!光芒之中,一个极其淡薄、如同月光编织而成的李白侧影轮廓——正是他回眸一笑的瞬间姿态——被清晰地烙印在书册的封皮之上!虽只是残影,却带着那惊世一笑的神韵与一丝微弱却精纯无比的文魂气息!
与此同时,前方不远处,一块半掩在湿滑苔藓和低矮灌木丛中的、毫不起眼的黝黑山岩,在素心本李白残影浮现的瞬间,竟也同步亮起了微弱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乳白色光晕!
那光晕极其微弱,如同夏夜萤火,却顽强地穿透了浓雾,映入了李清照绝望的眼帘。
她挣扎着爬过去,拨开湿冷的苔藓。
岩石表面,赫然是几行新鲜无比、仿佛刚刚刻下、还带着石屑粉末的狂草!
那字迹!飞扬跳脱,剑意纵横!与洛阳酒肆石柱上的如出一辙!正是李太白的手笔!
然而,诗句只有孤零零的上半阙:
**“我本烟霞客,**
**误逐尘网间。**
**一朝得羽化,**
**振袖……”
**
最后一句,戛然而止!仿佛诗人兴之所至,挥毫刻石,却在最关键处被某种突如其来的顿悟或召唤打断,只留下一个意犹未尽的空白和指向虚空的笔势!
那未完成的笔锋,带着一股首欲破石飞去的仙逸之气,指向茫茫云海,指向那刚刚消失的身影。
看着这半首戛然而止、却充满了挣脱樊笼、羽化登仙意味的诗句,看着那指向虚空的未竟笔锋,再低头看看怀中素心本封皮上那凝固着回眸一笑的李白残影……李清照那颗沉入冰渊的心,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火种。
痛楚依旧尖锐,绝望依旧浓重,前路依旧迷茫于无边雾海。
但,并非全然的黑暗。
她伸出冰冷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那冰冷的、还残留着微弱光晕的岩石刻痕。指尖传来石质的粗粝与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李白的文魂余温。
泪水再次无声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石面上,与那未完成的诗句融为一体。
她深吸了一口嵩山冰冷彻骨、却又带着草木清气的空气,缓缓地,拾起了脚边那支死寂的墨魂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