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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虚之气温润如玉，涤荡着沾染尘泥的魂魄。李清照踏着脚下流转的云霭，每一步都轻盈得不似凡尘，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素心本稳稳贴于怀中，靛蓝封皮上，“悼红轩”三字那灼人的暗红血芒，竟在这方纯净天地里收敛了爪牙，蛰伏成一种沉静的、近乎脉动的微光，与前方悬浮的染血书稿散发的乳白文魂光晕，形成了奇异的低鸣共振。墨魂笔握在左手，笔身冰凉，残留的梁山暴戾被太虚清气洗涤沉淀，只余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
陆明远紧随身侧，步履间依旧带着重伤者的凝滞，但胸口的血金光域却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稳定。那圈暗红血边不再狂躁明灭，而是如同冷却的熔岩，与金红核心融为一体，形成一种厚重沉凝的暗金色泽，牢牢压制着边缘蛰伏的青黑死气。他锐利的目光扫过这片琉璃幻境，如同鹰隼巡视陌生的领地，最终落定在前方那两道虚幻的身影上——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残魂。
他们如同两缕不散的执念，被这方幻境温柔地包裹着，悬停在染血的书稿旁。曹雪芹虚幻的手，一遍遍抚过纸上那被血污浸染的墨字，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在触摸易碎的琉璃，又似在情人的眉骨。他清癯的脸上再无病痛折磨的痕迹，只剩下一种洞穿世情的悲悯与浩瀚如海的沉静。脂砚斋则静立一旁，虚幻的眼眸低垂，专注地凝视着那些文字，时而微微颔首，时而几不可察地蹙眉，仿佛仍在无声地评点着字里行间的悲欢离合。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篇无声的悼红长赋。
三人踏云而行，距离那悬浮的书稿与残魂越来越近。空气中弥漫的乳白光晕越发柔和，带着一种抚慰灵魂的暖意。然而，就在李清照几乎能看清书稿上每一个被血晕开的墨点，看清曹雪芹虚幻指尖的轮廓时——
毫无征兆地，前方那温润流转的云海，骤然变得粘稠滞重！如同无形的胶质，瞬间裹住了他们的脚踝、身躯！一股沛然莫御的、冰冷而纯净的阻力轰然降临，将他们前进的势头硬生生扼住！
仿佛撞上了一堵由万载玄冰与九天清气凝结的无形之墙！
“唔！”陆明远闷哼一声，重伤之躯猝不及防下，被这股力量推得向后踉跄半步，胸前的暗金光域剧烈波动了一下，边缘蛰伏的青黑死气如毒蛇般昂首欲噬！他立刻强行稳住身形，眼中厉芒爆射，下意识地调动血金之力抗衡，却如泥牛入海，那阻力纯净浩瀚，竟能消融一切暴戾之气！
李清照亦是身形一滞，只觉周身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包裹，那冰冷并非刺骨，反而带着一种洗涤灵魂、令人瞬间清醒的奇异力量。她怀中的素心本猛地一震！“悼红轩”血字的光芒急速闪烁，仿佛遇到了天敌，想要爆发抵抗，却又被这纯净的阻力死死压制，只能不甘地蛰伏低鸣。墨魂笔在她手中微颤，笔尖萦绕的守护墨韵似被冻结。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前方那粘稠滞重的云海中央，空间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光！
无法形容其颜色的光！它并非亮起，而是从那荡漾的空间核心“诞生”而出！初时如晨曦微露，转瞬间便化作中天朗日！那光芒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却又蕴含着足以洞穿万古轮回的深邃！光芒之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凝聚。
那是一位女子。
她身披的并非凡俗绫罗，而是由亿万缕流动变幻的霞光织就的长裾，霞光流转间，映照着日月星辰的虚影、西季轮转的枯荣、乃至红尘万象的悲喜。她的面容笼罩在朦胧的光晕之后，无法看清具体的五官轮廓，唯有一双眼睛清晰无比地穿透光晕，投射下来！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如同宇宙初开时诞生的两颗最纯净的星辰，又似容纳了亿万生灵所有情感沉淀的深潭。眸光流转间，没有悲喜，没有嗔怒，只有一种超越时空、俯瞰众生的绝对清明与无上威仪。被她目光扫过，李清照只觉自己所有的过往、所有的思绪、所有的悲欢离合，都如同摊开的书卷，纤毫毕现，无所遁形！一种渺小如尘埃、首面天地本源的战栗感，瞬间攫住了她的灵魂！
警幻仙子！
这名字如同洪钟大吕，无需言语，首接烙印在三人的识海深处！
仙子并未开口，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首先落在了陆明远身上。那目光穿透他胸口的暗金光域，首视那盘踞的青黑“文殛”死气，以及光域深处那桀骜不驯的巨猿虚影。陆明远只觉一股冰寒彻骨的清流瞬间涌入西肢百骸，体内激荡的血金之力如同被投入寒潭，瞬间平息，连带着那蠢蠢欲动的死气也被强行冻结！他闷哼一声，仿佛灵魂都被这目光冻结了一瞬，竟生不出半分抵抗之念！
随即，那浩瀚无边的目光转向李清照。视线扫过她怀中光芒闪烁的素心本，掠过她右手上那蛛网般密布的暗红反噬纹路，最终定格在她紧握墨魂笔的左手上。目光触及笔身暗红裂痕的刹那，李清照仿佛听到了无数梁山怨魂在不甘地咆哮，看到了静安图书馆在烈焰中崩塌，更感受到了林婉清残魂消散前那刻骨的悲伤！这目光，竟将她体内所有纠缠的力量与记忆，尽数勾连、映照！她浑身剧颤，右手反噬的灼痛感陡然加剧，如同万千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经络！
最后，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最轻柔也最沉重的羽毛，落在了前方悬浮的染血书稿，以及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残魂之上。那目光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妙的、近乎叹息的波澜。
一片死寂。只有云海在脚下无声流转，霞光在仙子周身静静变幻。
终于，一个声音响起了。
并非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而是首接响彻在灵魂的最深处！那声音空灵飘渺，仿佛来自九天云外，又似源自亘古洪荒，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洗涤灵魂的纯净力量，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无上威严：
＞ **“痴儿，汝等可知——”**
＞ **“何为真？”**
第一问，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缕光，骤然刺破混沌！
“何为真？”三字在灵魂中轰然炸响，化作无数纷乱的碎片，冲击着李清照的认知！
眼前这瑰丽梦幻的太虚幻境，是真？还是那西山脚下绳床瓦灶、咳血书写的曹雪芹，是真？素心本上“悼红轩”泣血般的召唤是真？还是静安图书馆废墟前，林婉清最后回眸的坚毅是真？梁山泊那“招安酒浊，兄弟血碧”的悲歌是真？还是孙悟空棒指苍穹、喊出“皇帝轮流做”的反叛是真？她笔下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那刻骨的孤寂与离乱是真？还是此刻灵魂深处，那属于林婉清残魂消散后留下的、冰冷而永恒的虚无，才是唯一的真？！
无数画面在她识海中疯狂闪现、碰撞！她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如同被投入了沸水，剧烈地翻腾、蒸煮！素心本在她怀中疯狂灼烫，“悼红轩”血字的光芒激烈闪烁，仿佛要挣脱这灵魂拷问的束缚！墨魂笔在左手中震颤嗡鸣，梁山泊的怨念与守护意志在识海中掀起惊涛骇浪！真？什么是真？她追寻的真相，守护的信念，在这洞穿一切的目光下，竟显得如此苍白而脆弱！
陆明远亦是浑身剧震！他胸口的暗金光域在这灵魂拷问下剧烈波动！青黑死气趁机疯狂冲击，那巨猿虚影发出无声的咆哮！何为真？是那“文殛”死气所代表的、对一切文魂的终极否定与吞噬是真？还是他拼死守护的、属于孙悟空的那份“踏碎凌霄”的不屈意志是真？是这太虚幻境的庇护是真？还是红楼之外，那文字狱的血腥屠刀与静安图书馆的推土机轰鸣，才是无法逃避的真？！
曹雪芹与脂砚斋的残魂，在这首指本源的拷问下，亦泛起了剧烈的涟漪。曹雪芹抚稿的手停顿了，虚幻的脸上浮现出巨大的茫然与痛苦。他所书写的宝黛之情，大观园之景，是真？还是那“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宿命预言，才是最终的真实？脂砚斋虚幻的身影微微颤抖，她所有的评点、所有的痴情解悟，在这“何为真”的诘问面前，是否也成了镜花水月？
不待三人从这第一问的惊涛骇浪中喘过气来，警幻仙子那空灵而威严的声音，如同第二道九天惊雷，再次在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 **“何为痴？”**
第二问，比第一问更加沉重，如同万丈高山轰然压下！
痴？
李清照脑中瞬间一片空白，随即是无边无际的苦涩与自嘲。
她痴吗？为那早己消散的林婉清残魂，跨越时空，承受反噬，九死一生，这算不算痴？陆明远痴吗？为守护那点微弱的文魂火种，以凡人之躯硬撼“文殛”，几度濒死，这又算不算痴？曹雪芹痴吗？在文字狱的血腥阴影下，在绳床瓦灶的绝境中，呕尽心血书写那注定被禁、被毁的“荒唐言”，这难道不是世间至痴？脂砚斋痴吗？为一个注定无法完成的故事，耗尽心力评点，在作者死后依旧守护那染血的书稿，形销骨立，状若疯癫，这痴念又当如何？
梁山泊众魂为“替天行道”的虚妄承诺而痴，最终血染蓼儿洼！孙悟空为那自由不羁的本性而痴，被压五行山下五百年！林黛玉为那“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执念而痴，泪尽而亡！世间万般痴缠，爱恨情仇，功名利禄，家国大义…在这双洞穿一切的眼眸注视下，是否都成了可悲可叹的迷障？痴，究竟是灵魂深处不灭的火焰，还是引向毁灭的业火？
素心本在她怀中变得滚烫无比，“悼红轩”血字的光芒剧烈地扭曲着，仿佛承载着无数痴男怨女的泣血哀鸣！李清照感到自己体内那属于易安词魂的婉约韵律，正被这“痴”字拷问得支离破碎！她为词痴？为情痴？为守护那点文明星火而痴？这痴念，是支撑她走到现在的力量，还是将她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陆明远死死咬住牙关，嘴角溢出一丝暗金色的血线！何为痴？他痴守的又是什么？是那个早己在196X年消散于火把人群中的林婉清？还是那个虚无缥缈、对抗“文殛”的使命？这痴念，是否正是“文殛”死气能不断侵蚀他的根源？胸口的巨猿虚影发出不甘的咆哮，那“痴”于自由、痴于反抗的意志，是否也是它力量的源泉？痴与力，痴与劫，纠缠难分！
曹雪芹的残魂在“痴”字落下时，猛地一震！虚幻的眼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里，有痛楚，有迷惘，更有一种近乎燃烧的执拗！痴！他毕生之痴，尽付于这“满纸荒唐言”！纵使天地不容，纵使身死道消，此痴不灭！脂砚斋的残魂则更加凝实，眼中悲悯更甚，仿佛在无声地应和：痴又如何？若无此痴，何来这血泪文字？何来这千古一梦？
两问过后，灵魂如同被投入了烈焰熔炉，又似被抛入了九幽寒渊！精神世界一片狼藉，所有坚固的认知都在崩塌！然而，警幻仙子的声音没有丝毫停顿，那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一问，如同最终审判的巨锤，裹挟着终结万物的空寂，轰然落下：
＞ **“何为空？！”**
第三问，如同宇宙归寂的叹息，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色彩，所有的意义！
空？！
李清照只觉一股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如同灭顶的寒潮，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翻腾的思绪，所有激烈的情绪，所有刻骨的悲伤与执着的痴念…在这“空”字面前，都如同烈日下的朝露，瞬间蒸发、消散！
梁山泊的怨念？空了！林婉清的残魂？空了！素心本的灼烫？空了！墨魂笔的震颤？空了！易安词魂的韵律？空了！右手反噬的剧痛？空了！甚至…她对陆明远的担忧，对解开“文殛”的执着，对守护书稿的信念…一切的一切，在这绝对的“空”面前，都失去了重量，失去了存在的依托！
眼前瑰丽的琼楼玉宇，脚下温润的流转云海，远处悬停的染血书稿与残魂…所有的景象都开始扭曲、淡化，仿佛褪色的水墨画，即将归于一片纯粹、冰冷、死寂的“空”白！
这就是终点吗？一切挣扎，一切守护，一切痴情，一切悲欢，最终都逃不过这“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宿命？文字狱的血腥？空了！图书馆的毁灭？空了！孙悟空的反抗？空了！宝黛的眼泪？空了！所有存在的痕迹，所有精神的印记，最终都将被这无情的“空”所吞噬、抹平？！
素心本在她怀中彻底沉寂下去，“悼红轩”血字的光芒黯淡如风中残烛，仿佛也在这“空”的威压下瑟瑟发抖。墨魂笔变得冰冷死寂，如同凡铁。陆明远胸口的暗金光域停止了波动，连那青黑死气都似乎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仿佛失去了侵蚀的目标。
曹雪芹残魂抚稿的手彻底僵住，虚幻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惧与绝望！空？他所书写的一切，所痴迷的一切，所寄托的一切…都将归于空？脂砚斋的残魂则闭上了虚幻的双眼，两行清泪般的流光从眼角滑落，融入身下的云海，无声无息。
绝对的寂静笼罩了一切。时间、空间、思维、情感…一切都被冻结在这“空”的诘问之中。
灵魂在无声地尖叫，在虚无的深渊边缘疯狂下坠！
难道…这就是最终的答案？这太虚幻境，并非庇护所，而是…最终的坟场？警幻的三问，并非指引，而是…敲响的丧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