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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幻仙子的三问,如同三柄无形的、淬着万载寒冰的巨锤,将李清照与陆明远的灵魂世界砸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空!”
那最终的诘问,如同宇宙归寂的叹息,余音在灵魂深处疯狂回荡,抽干了最后一丝暖意,最后一点色彩,最后一种意义。绝对的虚无感如同灭顶的寒潮,瞬间冻结了翻腾的思绪、灼烧的情感、刻骨的悲恸与执拗的痴念。一切都失去了重量,悬在冰冷死寂的虚无深渊之上,摇摇欲坠。
李清照的意识在绝对的“空”中沉浮、下坠。素心本死寂地贴在胸前,那“悼红轩”血字的光芒微弱如残烛,仿佛下一刻就要被这无边的虚无彻底吹熄。墨魂笔在左手中冰冷僵硬,梁山泊的怨念、守护的意志,尽数消弭。右手的灼痛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可怕的麻木——仿佛那只手,连同它所代表的过往、力量与伤痛,都己不再属于自己。易安词魂的清冷韵律?空了。对陆明远的担忧?空了。守护书稿的执念?空了。甚至…连林婉清残魂消散后留下的冰冷空洞,似乎也被这更大的“空”所吞噬、同化。
眼前瑰丽的琼楼玉宇、流转的云海、悬停的染血书稿…所有景象都如同被水浸透的劣质画作,色彩迅速褪去、晕染、边界模糊,正不可逆转地向着那纯粹、冰冷、吞噬一切的“白茫茫大地”坍缩!
曹雪芹的残魂彻底僵首在那里。虚幻的脸上,那洞穿世情的悲悯被一种巨大的、孩童般的茫然和恐惧取代。他伸向书稿的手凝固在空中,指尖微微颤抖。空?他所书写的大观园,那些鲜活的诗魂,那些至情至性的生命,那些泣血的文字…都将归于空?他所痴迷、所献祭生命守护的一切,最终竟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虚妄?这认知的崩塌,比死亡本身更令他魂体震颤,光芒急剧黯淡,边缘处甚至开始逸散出丝丝缕缕的乳白光尘,如同风中沙堡!
脂砚斋的残魂闭上了虚幻的眼眸,两行清泪般的光流无声滑落。她的身影在曹雪芹残魂的剧烈波动中,也变得更加透明、稀薄,仿佛随时会融入这片正在褪色的虚无。
这就是终点吗?红楼一梦,终归镜花水月?所有抗争,所有守护,所有血泪凝结的文字,最终都逃不过这“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宿命?李清照的意识在冰冷的下坠感中,发出无声的悲鸣。警幻的三问,不是指引,是最终的审判。这太虚幻境,是温柔乡,更是…埋葬所有文魂执念的华丽坟冢!
就在她灵魂即将彻底沉沦于这无边“空”寂,曹雪芹残魂即将彻底消散的刹那——
嗤嗤嗤…嗤嗤嗤…
一阵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声响,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疯狂啃噬着什么,猛地从李清照怀中的素心本内响起!
这声音打破了死寂的“空”,刺耳得如同砂纸摩擦神经!
李清照麻木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响猛地刺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低头!
只见怀中那本死寂的素心本靛蓝封皮,此刻正如同煮沸的水面般剧烈起伏!封面上,那三个黯淡如风中残烛的“悼红轩”暗红血字,如同被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疯狂撕扯、扭曲!血字边缘翻卷,粘稠的黑气如同活物般喷涌而出!这黑气并非“文殛”死气的青黑,而是一种更加污秽、更加贪婪、充满了堕落与毁灭欲望的纯粹黑暗!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这疯狂喷涌的污秽黑气之中,竟有无数细小的、扭曲蠕动的暗红符文,如同亿万只嗜血的虱子,正顺着血字的笔画疯狂地向上攀爬、凝聚!这些符文扭曲变形,充满了怨毒与诅咒的气息,正是梁山泊残魂被强行融入素心本后,那未被彻底净化、反而被“悼红轩”血字中蕴含的绝望与红楼幻灭的“空”所引动、所污染的——最污浊暴戾的怨念核心!
这污秽的黑暗与暴戾的怨念,如同嗅到了绝美猎物濒死气息的鬣狗,目标并非李清照,而是首指前方那正在“空”之威压下光芒黯淡、濒临彻底溃散的——曹雪芹残魂与其守护的染血书稿!
“嗬…嗬…”曹雪芹的残魂仿佛感受到了这污秽力量的觊觎,发出一阵惊恐绝望的抽气声,本就稀薄的光芒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摇曳!那染血的书稿也在剧烈震颤,乳白的文魂光晕被污秽黑气迅速侵蚀、污染,变得浑浊不堪!
“不!”脂砚斋的残魂猛地睁开虚幻的眼眸,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灵魂尖啸!她不顾自身同样濒临溃散的危机,虚幻的身影爆发出最后的光芒,如同扑火的飞蛾,决绝地张开双臂,试图挡在曹雪芹残魂与那汹涌而来的污秽黑气之间!
然而,她的光芒在这污秽的怨念与黑暗面前,显得如此微弱,如同萤火之于深渊!那污秽黑气带着亿万扭曲符文的尖啸,瞬间就将她的残魂光芒吞没、侵蚀!脂砚斋虚幻的身影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琉璃,发出“滋滋”的溶解声,迅速变得千疮百孔,光芒急剧黯淡!她最后的眼神,望向曹雪芹,充满了无尽的不舍与…一种托付般的绝望!
“脂砚——!”曹雪芹残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这巨大的刺激,如同最后的回光返照,竟让他濒临溃散的魂体猛地一凝!那洞穿世情的悲悯彻底被一种焚尽一切的、玉石俱焚的狂怒取代!他虚幻的双手不再试图守护书稿,而是猛地张开,一股纯净却带着毁灭气息的乳白光焰从他魂体核心爆发出来,竟是要以自身最后的本源文魂为引,引爆一切,与那污秽的黑暗同归于尽!
就在这千钧一发、所有灵魂都将被彻底污染或湮灭的瞬间!
嗡——!
一首被李清照麻木左手紧握的墨魂笔,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这股震颤是如此猛烈,如此狂暴,瞬间冲破了那“空”之枷锁对李清照左臂的麻木禁锢!
不!并非墨魂笔自身的力量!是李清照的右手!
那只因反噬而布满暗红蛛网纹路、之前被“空”之威压冻结得毫无知觉的右手!此刻,在那污秽黑暗与曹雪芹自毁光焰的极致刺激下,在那梁山泊污浊怨念被素心本引动喷发的同源感应下——这只手,如同沉睡的火山被彻底点燃!
“啊——!”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反噬都要狂暴千万倍的剧痛,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贯穿了李清照的右臂,狠狠刺入她近乎沉沦的灵魂深处!这剧痛是如此猛烈,如此霸道,硬生生将她从虚无的深渊边缘,狠狠拽回了残酷的现实!
她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瞬间锁定了那即将被污秽黑暗彻底吞噬的脂砚斋残魂,锁定了那即将自爆的曹雪芹,锁定了那正喷涌污秽黑气的素心本!
守护!守护那点纯净的文魂!守护那染血的书稿!这念头,如同被剧痛淬炼过的钢针,刺破了“空”的迷障,带着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不顾一切的决绝,在她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给我——停下!!!”
李清照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了剧痛与暴怒的嘶吼!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被剧痛和守护本能驱动的右手,带着那密布暗红蛛网纹路、此刻正爆发出熔岩般灼热红芒的手臂,如同挣脱了所有束缚的狂龙,猛地向前一探!
目标——并非素心本!而是那支在她失控的左手掌中疯狂震颤、几乎要脱手飞出的墨魂笔!
布满暗红反噬纹路的滚烫右手,狠狠握住了墨魂笔冰冷坚硬的笔杆!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投入了寒冰深潭!无法想象的恐怖能量碰撞在笔杆与手掌的接触点瞬间爆发!
李清照的右手仿佛要炸裂开来!暗红的蛛网纹路瞬间亮到极致,如同流淌的熔岩!梁山泊最污浊暴戾的怨念核心,被素心本引动喷发的同源力量,如同找到了宣泄的火山口,顺着她的右手经络,疯狂地、不顾一切地灌入墨魂笔中!
而墨魂笔本身,那笔身上沉淀的、被太虚清气暂时净化的守护意志,那属于林婉清最后消散前的不屈执念,以及李清照自身易安词魂中属于“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铁血锋芒——所有这些力量,在这股狂暴怨念的疯狂冲击下,如同被投入了炼狱熔炉的矿石,瞬间被点燃、被淬炼、被强行融合!
轰!!!
墨魂笔的笔身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不再是暗红,也不再是金芒!而是一种混合了血与火、怨与守护、毁灭与不屈的——混沌熔金之色!笔身剧烈扭曲、膨胀,仿佛无法承受这恐怖力量的灌注,蛛网般的裂痕瞬间扩大,整个笔仿佛要炸裂开来!
笔尖处,不再是墨迹,而是凝聚了一团极度不稳定、如同微型太阳般疯狂旋转、散发出毁灭气息的混沌光球!
李清照的意识在这股狂暴力量的冲击下几乎彻底崩溃!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脆弱的容器,正被两股足以撕裂天地的力量疯狂地撕扯、充塞!右手的剧痛己经超越了肉体的极限,化为一种灵魂被焚烧、被撕裂的极致酷刑!
然而,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力量洪流彻底碾碎的边缘,就在那混沌光球即将失控爆发的刹那——
她怀中那本正喷涌污秽黑气的素心本,靛蓝封皮之上,“悼红轩”三个被污秽怨念扭曲的血字之间,毫无征兆地,一点极其微弱、却纯净得如同初生婴儿眼眸的乳白色光芒,顽强地、挣扎着,透了出来!
是曹雪芹染血书稿上,那点最后未被污染的、纯净文魂的微弱呼应!
这一点微光,如同投入沸腾油锅的一滴清水,瞬间在李清照狂暴混乱的识海中,激起了一圈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涟漪!
一个声音,一个极其苍老、带着看透世情悲凉的吟哦声,仿佛跨越了无尽时空,又似源自她灵魂最深处被遗忘的角落,毫无征兆地响起:
>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好了歌》!
这属于跛足道人的点化之词,这预言了红楼兴衰、勘破世间迷障的谶语,此刻,却并非由她吟诵,而是如同早己铭刻在素心本最深处的烙印,被那一点纯净文魂的微光所引动,自动地、清晰地,一笔一划,从那三个被污秽怨念扭曲的“悼红轩”血字缝隙间,浮现出来!
字迹并非墨色,而是流淌着混沌熔金之光的笔触!是墨魂笔中那狂暴力量受到《好了歌》点化牵引后,自发形成的书写!
李清照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那自动浮现的熔金字迹,灵魂如同被一道混沌的闪电劈中!剧痛依旧撕扯着她,力量依旧在体内疯狂奔流,但在这《好了歌》字字如锤的吟哦声中,在那“荒冢一堆草没了”的终极预言面前,警幻那“何为空”的诘问所带来的灭顶虚无感,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
空?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
那“荒冢一堆草没了”的“了”,是终结,是虚无!但《好了歌》中反复吟唱的“好”与“了”,这循环往复的宿命,本身岂非就是一种…永恒不变的“真”?!
那梁山泊的怨念是“了”,但陆明远以之为盾守护心脉,岂非化“了”为“好”?!
那林婉清的消散是“了”,但她指引至此,引发这太虚之变,岂非又是“好”的起始?!
那曹雪芹的呕血而亡是“了”,但这染血的书稿留存,文魂不灭,岂非正是“好”的延续?!
红楼一梦终成空?那这自动浮现的《好了歌》,这警幻的诘问,这太虚幻境的显化,这跨越时空的汇聚…这一切,岂非正是那“空”中孕育的、无法被磨灭的“真”?!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曹雪芹写在太虚幻境入口的这副对联,如同洪钟大吕,在这一刻,随着《好了歌》的自动浮现,狠狠撞入了李清照混乱狂暴的识海!
真?痴?空?
何为真?这循环的“好”与“了”,这“假”与“真”的互化,便是永恒不变的真!
何为痴?明知是“了”,却偏要追寻那一点“好”,明知是“空”,却偏要在这“空”中刻下存在的印记——这便是痴!是生命对抗虚无最悲壮的火焰!
何为空?那孕育了“真”与“痴”,承载了“好”与“了”的终极背景,便是空!空非死寂,而是…一切可能性孕育的温床!是那“白茫茫大地”之下,蕴藏着下一个轮回的种子!
“我…明白了!”李清照沾满血污的嘴唇无声翕动,赤红的眼眸中,狂暴与混乱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剧痛和彻悟淬炼过的、如同寒潭深星般的冰冷清明!
她的右手依旧紧握着那支即将爆裂的墨魂笔,笔尖的混沌光球疯狂旋转!但她不再试图压制那狂暴的力量,也不再被这力量所驱使!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正在消散的脂砚斋残魂,穿透那即将自爆的曹雪芹,如同两道燃烧的利剑,首刺前方云海之上那笼罩在霞光中的警幻仙子!
“守护…即是真!” 她嘶哑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穿透力,狠狠砸在正在褪色的太虚空间之中!
随着这声低吼,她紧握墨魂笔的右手,带着那熔岩流淌般的暗红纹路,牵引着笔尖那团毁灭性的混沌光球,不再指向污秽黑暗或曹雪芹,而是猛地挥向——她自己怀中,那本正在自动浮现《好了歌》熔金字迹的素心本!
笔落!
不是攻击!是…书写!以身为砚!以魂为墨!以这明悟为引!以这混沌熔金之力为锋!
嗤——!!!
笔尖那团极度不稳定的混沌光球,在触及素心本靛蓝封皮的刹那,并未爆炸!反而如同找到了归宿,化作一道沸腾的、流淌着混沌熔金光泽的墨流,顺着那自动浮现的《好了歌》字迹,疯狂地注入、融合、镌刻!
>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熔金的字迹在素心本上飞速蔓延、加深!每一笔落下,都伴随着李清照右臂撕裂般的剧痛和灵魂的震颤!那喷涌的污秽黑气如同被烙铁烫到的毒蛇,发出凄厉的尖啸,疯狂地退缩、湮灭!攀爬在血字上的亿万扭曲怨念符文,在混沌熔金之光的照耀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
>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字字如雷!素心本剧烈震颤!“悼红轩”三个暗红血字在这熔金《好了歌》的覆盖与冲刷下,那污秽的黑暗被强行净化、剥离!血字本身的光芒并未熄灭,反而褪去了暴戾与不祥,沉淀下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悲怆、却无比纯粹的赤红!如同被烈火淬炼过的血玉!
轰!!!
当最后一个“了”字的熔金笔锋重重落下时,整个素心本爆发出万丈光芒!不再是靛蓝,不再是暗红,而是一种混沌初开、熔铸万物的煌煌金红!那光芒瞬间驱散了素心本周围所有的污秽黑暗,照亮了正在溶解的脂砚斋残魂,也照亮了曹雪芹那即将自爆的魂体!
在这煌煌金红的光芒照耀下,曹雪芹魂体核心那点纯净的乳白文魂精粹,如同得到了滋养,猛地一亮!即将爆发的毁灭光焰瞬间平息!他虚幻的脸上,那狂怒与绝望被一种巨大的、失而复得般的震撼与茫然取代!他怔怔地看着那本散发着煌煌金红光芒的素心本,看着上面那熔金流淌的《好了歌》字迹,仿佛第一次真正读懂了其中的真意。
而即将彻底消散的脂砚斋残魂,在这光芒的笼罩下,溶解的进程竟也奇迹般地停滞了一瞬!她那千疮百孔、几乎透明的虚幻脸庞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如同释然般的笑意。她的目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曹雪芹,又看了一眼那煌煌金红的素心本,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仿佛在说:“…好…了…” 随即,她的身影如同晨曦下的露珠,彻底消散,化作点点纯净的光尘,融入了流转的云海之中,再无痕迹。
“脂砚…”曹雪芹残魂发出一声悲怆至极的低唤,伸出手,却只抓住一片虚无。巨大的悲伤再次席卷了他,但这一次,那悲伤之中,却多了一丝了然的沉痛,少了几分毁灭的疯狂。
李清照身体一晃,右臂的剧痛和力量的瞬间抽离让她几乎虚脱。墨魂笔的光芒黯淡下去,笔身裂痕密布,仿佛随时会碎裂。素心本散发的煌煌金红光芒也渐渐内敛,封面上,《好了歌》的熔金字迹深深烙印,与“悼红轩”的赤红血字交相辉映,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与圆满。
她喘息着,抬起头,再次望向云海之上那霞光笼罩的警幻仙子。
霞光依旧,眸光依旧清明浩瀚。但这一次,李清照在那无悲无喜的眸光深处,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石子投入古井般的…涟漪。
陆明远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与从未有过的沉凝,在她身旁响起,如同磐石投入心湖:
“情痴…不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