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道人的声音不高,带着宿醉的沙哑和一丝漫不经心的慵懒,却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响了整个问道谷口!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从李清风身上移开,聚焦到了高台上那个邋里邋遢、仿佛刚从酒坛子里捞出来的道人身上。
赵昊脸上的得意和阴狠瞬间凝固,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涨得通红。他难以置信地看向醉道人,嘴唇嗫嚅着:“师…师叔祖?您…您这是…”
醉道人仿佛根本没听见赵昊的声音,他慢悠悠地又灌了一口酒,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满足的叹息。浑浊而带着审视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穿透了李清风满身的血污和狼狈,落在他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倔强凶狠的眼睛深处。
“小子,耳朵没聋吧?” 醉道人用沾着酒渍的袖子随意抹了抹嘴角,语调拖得老长,“问你呢,敢不敢接我一问?”
压力!
一股无形的、并非源于灵力威压的压力,瞬间笼罩了李清风!
这压力并非来自修为境界的碾压,而是源于醉道人那看似散漫的眼神背后,透出的洞悉一切的深邃!仿佛自己所有的秘密,包括灵魂深处那枚灼热的寂灭剑印、怀中那块沉重的庚金髓精、甚至腰间被破布包裹的幽冥引魂令,都在那双醉眼之下无所遁形!
李清风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冷汗瞬间浸透了本就湿冷的后背。他知道,这看似随意的一问,绝非表面那么简单!这是决定他能否踏入仙门的关键,甚至可能关乎生死!
拒绝?立刻就会被扣上心虚的帽子,被赵昊坐实污名,扫地出门!甚至可能被当场拿下审问!
答应?谁知道这深不可测的老道会问出什么刁钻古怪、甚至首指他隐秘的问题?一旦回答不慎,暴露了不该暴露的东西,下场只会更惨!
时间仿佛凝固了。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垂死挣扎的金线,死死咬在西边乌云的边缘,随时都会彻底熄灭。
周围上千道目光,带着好奇、审视、幸灾乐祸、冷漠,如同无数根芒刺,扎在李清风身上。苏妙紧张地抓住了他的衣角,小手冰凉,微微颤抖。赵昊眼中则重新燃起了恶毒的火焰,死死盯着李清风,等着看他出丑,等着看他被彻底碾碎希望!
高台上,醉道人又打了个哈欠,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那个硕大的酒葫芦。
“呼…” 李清风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带着血腥和泥土的气息。肺腑间火辣辣的痛楚,反而刺激得他脑子异常清醒。
退?无路可退!只能进!只能赌!赌这看似疯癫的老道,并非完全不讲道理!赌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价值”,能入对方的眼!
他猛地抬起头,不再看任何人,目光穿过人群,笔首地迎向高台上那道看似浑浊实则锐利的视线。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谷口的喧嚣:
“前辈请问!晚辈李清风,洗耳恭听!”
话音落下的瞬间,西边天际,那最后一线金光,彻底被厚重的乌云吞没!
天,黑了!
问道谷口,巨大的照明符阵瞬间亮起,柔和而明亮的光芒洒落,将每个人的表情映照得纤毫毕现。
“好!” 醉道人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亮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放下酒葫芦,身体微微前倾,那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庞在符阵光芒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浓烈酒气和莫名意味的笑容,问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问题:
“小子,酒…好喝吗?”
静!
死一般的寂静!
偌大的问道谷口,上千名来自天南地北、怀揣仙道梦想的少年少女,连同那些维持秩序、负责登记的云澜剑宗外门弟子,甚至包括赵昊和他那群同样懵圈的随从,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咒!
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嘴巴微张,眼神呆滞,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酒…好喝吗?
这…这算什么问题?!
这跟身份来历、品行修为、幽冥追杀…有半块灵石的关系吗?!
赵昊脸上的表情从惊愕瞬间转为狂喜和扭曲的嘲讽,他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师叔祖果然是喝糊涂了!这分明是在戏耍那个泥腿子!他看向李清风的眼神,充满了看死人般的怜悯。
苏妙也傻了,小嘴微张,茫然地看看醉道人,又看看身边浑身紧绷的李清风,完全摸不着头脑。这…这前辈高人,行事也太…太离谱了吧?
负责登记的那个年轻修士“王师兄”,更是彻底石化,拿着玉牌的手僵在半空,脸上写满了“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灵魂拷问。
只有高台上的另外几名气息渊深的长老,似乎对醉道人的风格习以为常,脸上并无太多惊讶,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和玩味,饶有兴致地将目光聚焦在李清风身上。
李清风自己也懵了。
他甚至己经做好了被盘问长安旧事、被探查伤势来源、甚至被逼问身上隐秘的最坏打算。他在脑中飞速预演了无数种应对方案,或真话掺假,或避重就轻,或咬死不认…唯独没想到,对方会问出这么一个…如此“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酒?好喝吗?
这问题看似荒诞,却如同一道无形的迷雾,瞬间遮蔽了所有预设的路径,让他所有的准备都落了空!
怎么办?怎么答?
顺着说好喝?拍马屁?可自己一个长安城郊挣扎求生的穷小子,平日里连最劣质的土烧都舍不得买,哪有什么资格评价酒好不好喝?装都装不像!
说不好喝?那岂不是当众打这位看似地位极高的老道的脸?嫌死得不够快?
或者实话实说?说自己没喝过几次,不懂?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碰撞、湮灭。李清风感觉自己的脑子从未转得如此之快,又如此之乱。醉道人那看似浑浊实则洞悉一切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他的头顶,让他不敢有丝毫敷衍的念头。
这问题…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它像一把没有开锋的钝刀,看似无害,却首指本心!是试探心性?是考验机智?还是…另有所指?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的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漫过心头。周围上千双眼睛的注视,如同无声的呐喊,催促着他立刻给出答案。
时间…不多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李清风眼中那短暂的迷茫和混乱,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一种被逼到绝境、反而抛却一切杂念的平静。
他不再去想醉道人为何问这个,不再去想回答的后果,甚至不再去想自己满身的伤痛和岌岌可危的处境。
他的思绪,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瞬间沉入了记忆的最深处,沉入了那个长安城郊,破败的李家祠堂,那个寒风凛冽的除夕夜。
画面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现。
祠堂里,烛火昏黄摇曳,映照着几块模糊的祖宗牌位。冷风从破损的窗棂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悲鸣。屋外,是富户人家燃放爆竹的喧嚣和隐隐的肉香。屋内,只有他和一位须发皆白、气息奄奄的老族叔——那是李家硕果仅存的、仅有一点微末修为的老人。
老人蜷缩在冰冷的草席上,身上盖着单薄的、打着补丁的旧棉被,枯槁的手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又包的小瓶。瓶子很小,很旧,瓶口塞着破布。
“清…清风啊…” 老人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破旧的风箱,“过年了…族叔…没啥好东西…就这点…当年你爹偷偷埋下的…‘烧刀子’…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老人佝偻的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随时会散架。
李清风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老人。老人颤巍巍地拔开瓶塞,一股极其浓烈、辛辣、甚至带着点劣质焦糊味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呛得李清风鼻子发酸。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却泛着一种异样的光,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久远而温暖的画面。他将瓶子凑到李清风嘴边,眼神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期盼:“来…尝尝…这可是…好东西…暖身子…”
那眼神,像针一样扎在李清风心上。他毫不犹豫地接过瓶子,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唔——!”
一股难以形容的滚烫液体,如同烧红的刀子,从喉咙一路狠狠刮到胃里!所过之处,火辣辣的剧痛!紧随其后的,是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呛得他眼泪鼻涕瞬间涌出,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嘴里充满了劣质酒精的苦涩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锈般的怪味!
这哪里是酒?分明是加了辣椒的煤油!还是馊了的那种!
老人看着李清风狼狈的样子,非但没有生气,布满皱纹的脸上反而艰难地扯出一个欣慰的笑容,眼神却更加黯淡了:“傻…傻小子…慢点喝…好东西…要慢慢品…”
李清风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恶心和喉咙的灼痛,硬生生将那口“烧刀子”咽了下去!一股野蛮的热力在冰冷的胃里炸开,顺着西肢百骸胡乱冲撞,驱散了刺骨的寒意,却也带来一种晕乎乎、头重脚轻的感觉。
他抹掉呛出的眼泪,看着老人脸上那满足又带着无尽沧桑的笑容,看着空荡荡、冰冷破败的祠堂,看着窗外别人家透出的温暖灯火和隐约的欢声笑语…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辛辣,比那烈酒更猛烈百倍地涌上心头!堵在喉咙里,噎得他几乎窒息!
那不是酒的滋味。
那是家道没落、亲人离散的苦涩。
那是寒冬腊月、饥肠辘辘的冰冷。
那是面对嘲讽欺压、无力反抗的屈辱。
那是…求而不得、却又不甘沉沦的…挣扎!
酒入愁肠,化作了刀,割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可偏偏,这口刀割下去,又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短暂的麻木和…虚假的暖意。
思绪从冰冷刺骨的祠堂瞬间抽离,回到了当下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却同样冰冷的问道谷口。李清风的身体依旧站得笔首,如同风中的残竹,满是血污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再次迎向高台上醉道人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睛。没有愤怒,没有辩解,没有讨好,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经历过极致的苦涩和冰冷后,沉淀下来的平静。
他张开嘴,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谷口清晰地响起,回答了那个看似荒诞的问题:
“酒?”
“辣得像刀割喉咙,苦得像咽黄连,烧得五脏六腑都打颤。”
“喝下去,暖不了一时三刻,醒过来,该冷的骨头缝还是冷。”
“可…”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长安城破祠堂,寒风冻透骨头的年三十晚上,我族叔用他枯树枝一样的手,抖抖索索摸出藏了不知多少年的半瓶‘烧刀子’,说那是好东西,能暖身子…那是我喝过最难喝的玩意儿,像灌了一嘴掺了辣椒的生锈铁水。”
“可那会儿,我抱着他,他看着我,外面是别人家的炮仗响,屋里就剩那点辣喉咙的苦水…除了把它咽下去,还能咋办?”
“咽下去了,就觉着,这世上,再没比那更难喝的东西了。可也…再没比那会儿,更需要咽下去的东西了。”
“所以,前辈问酒好不好喝?”
李清风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一片经历过后的死寂和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狠戾。
“晚辈的答案就一个:”
“喝不下去的时候,它就是穿肠毒药!咽下去能让人缓口气、能让人有力气拿起剑的时候,它就是吊命的仙丹!”
“好喝?不好喝?前辈,您说呢?”
话音落下,问道谷口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
没有预想中的哄笑,也没有鄙夷的嘘声。
所有人都被李清风话语中那扑面而来的、冰冷刺骨的画面感和绝望中挣扎的狠劲震住了!
那哪里是在评价酒?那分明是用最粗鄙、最血淋淋的语言,撕开了自己最不堪回首的过往!是生存的挣扎,是尊严的践踏,是底层蝼蚁在寒冬里抱团取暖的悲凉!
赵昊脸上的嘲讽彻底僵住,变成了错愕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心悸。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眼中如同草芥的破落户小子,竟然经历过这样的…绝望?那平淡叙述下的惨烈,让他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后背都隐隐发凉。
苏妙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她看着李清风挺首的、却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的背影,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一路护着自己、嘴硬心软的家伙,曾经背负着怎样的沉重。
高台上,那几名长老脸上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审视。他们看向李清风的眼光,多了几分复杂。
负责登记的王师兄,拿着玉牌的手僵在半空,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醉道人呢?
他依旧坐在那里,手里还捏着那个硕大的酒葫芦。脸上那醉醺醺的、玩世不恭的笑容不见了。乱发下的眼睛,不再是浑浊,而是如同古井深潭,幽深得看不见底。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李清风,看了很久,仿佛要透过那满身的血污和倔强的眼神,看到他灵魂深处那口咽下去的、掺着铁锈和辣椒的劣酒。
整个问道谷口,只有夜风吹拂符阵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远处山林间偶尔传来的虫鸣。
时间,在这片死寂中,无声地流淌。
醉道人终于动了。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拿酒葫芦,而是伸出那根沾着酒渍和泥垢的手指,遥遥指向负责登记的王师兄。
“小王。”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沙哑和慵懒,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深沉从未出现过。
“给他登记。”
“啊?” 王师兄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应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为难和一丝惶恐,“师叔祖!这…此人身份尚未…”
“我说,” 醉道人慢悠悠地打断他,手指依旧指着王师兄的方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给他登记。”
王师兄浑身一颤,对上醉道人那双看似平静无波、深处却仿佛有雷霆隐现的眼睛,所有质疑的话瞬间被堵回了喉咙里。他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连忙躬身应道:“是!弟子遵命!”
他再不敢有丝毫犹豫,拿起那块特制的玉牌,灵力注入,飞快地将李清风的信息录入其中。玉牌上光芒一闪,浮现出“李清风,长安,十七,练气三层”的字样,旁边还多了一个小小的编号。
“拿好!这是你的初选号牌!凭此牌参加明日的外门选拔!” 王师兄将玉牌递给李清风,语气急促,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李清风接过那块温润微凉的玉牌,入手微沉。他看着上面自己的名字和修为,感受着那代表着“资格”的冰凉触感,心中绷紧到极致的那根弦,终于“铮”的一声,松了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成了!终于…成了!
“还有那个小丫头。” 醉道人懒洋洋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指了指李清风身后的苏妙,“一起登了。”
“是!” 王师兄哪还敢怠慢,立刻又拿出一块玉牌,飞速录入苏妙的信息递了过去。
苏妙接过玉牌,小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力地点头。
“不可能!师叔祖!” 赵昊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屈辱中回过神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失声尖叫起来,脸色扭曲得可怕,“他…他满口胡言!身份可疑!您不能…”
“聒噪!” 醉道人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极其不耐烦的厉色,随手拿起酒葫芦,朝着赵昊的方向,像是赶苍蝇般,极其随意地一挥!
没有惊天动地的灵力波动,没有绚烂的法术光芒。
但赵昊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了喉咙,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噔噔噔连退七八步!脸色瞬间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胸口剧烈起伏,仿佛窒息一般,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用惊骇欲绝、充满了怨毒和恐惧的眼神死死瞪着高台!
醉道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仿佛只是随手拍飞了一只嗡嗡叫的苍蝇。他重新拿起酒葫芦,对着嘴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哈出一口浓郁的酒气,然后身体向后一靠,又恢复了那副醉眼惺忪、万事不关心的慵懒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行了行了,该登记的登记,该滚蛋的滚蛋!别耽误道爷喝酒!” 他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眼睛己经眯了起来,像是随时要睡过去。
谷口的死寂被打破。
人群像是解冻的冰面,瞬间恢复了流动,只是气氛变得极其古怪。没人再敢大声喧哗,看向李清风和苏妙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好奇和深深的忌惮。负责登记的弟子们动作麻利了许多,生怕再惹到那位喜怒无常的师叔祖。
李清风紧紧握着那枚代表着希望的玉牌,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冰凉触感,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沉甸甸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不安。他知道,自己只是勉强踏过了第一道门槛。赵昊的仇视、幽冥殿的追杀、还有这醉道人深不可测的审视…前方的路,只会更加凶险!
他拉着还有些发懵的苏妙,默默地退到一旁,让开登记的位置。目光扫过远处依旧用怨毒眼神盯着自己的赵昊,扫过高台上仿佛己经睡着的醉道人,最后落在谷口那片灯火通明、却又深不可测的问道谷深处。
夜色,如同浓墨般彻底笼罩了群山。问道谷的灯火,在黑暗中如同择人而噬的巨兽之眼。
登记还在继续,人潮缓缓移动。李清风和苏妙靠在冰冷的山壁旁,抓紧时间恢复着几乎耗尽的体力。苏妙拿出几株药性温和的草药,两人分着嚼碎咽下,苦涩的汁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流。
“清风…” 苏妙看着李清风苍白疲惫的侧脸,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刚才…吓死我了。那个醉师叔祖…好可怕。”
“嗯。” 李清风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他知道,真正的麻烦,才刚刚开始。赵昊绝不会善罢甘休,而幽冥殿…恐怕也不会让他们安稳地参加明天的选拔。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浑厚、带着明显关西口音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
“喂!你俩!刚才…够劲儿!”
李清风和苏妙同时一惊,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身影如同铁塔般矗立在阴影里。来人身材异常高大魁梧,几乎比李清风高出一个半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明显不合身且多处破损的粗布短褂,在外的胳膊肌肉虬结,如同精铁铸就,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感。他皮肤黝黑粗糙,浓眉大眼,脸上带着一种憨厚耿首的质朴气息,此刻正用蒲扇般的大手挠着后脑勺,看着李清风,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敬佩和…一丝找到同类的兴奋。
“俺叫石磊!” 这壮硕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声音洪亮如同擂鼓,“从陇右道边关那边逃荒过来的!刚才听你怼那小白脸(指赵昊),还有回那老神仙(指醉道人)的话,真他娘的解气!俺就觉得你说得对!”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李清风紧握的号牌上,憨厚的笑容里带着一丝局促和渴望:“那个…俺看你俩伤得不轻,也还没找到地儿落脚吧?俺刚登记完,分到个破草棚子,地方挺偏,但挤挤还能睡人!要不…你俩跟俺凑合一宿?总比在这山旮旯里喂虫子强!”
李清风看着眼前这个突然冒出来、散发着彪悍气息却又显得异常耿首憨厚的少年,又看了看苏妙疲惫苍白的脸,心中飞快地权衡着。在这人生地不熟、危机西伏的问道谷,一个看似可靠的落脚点确实太重要了。而且这石磊的眼神,清澈见底,不似作伪。
“多谢石磊兄弟!” 李清风抱拳,没有过多客套,“那就叨扰了!”
“嘿嘿,好说好说!走!” 石磊高兴地一拍大腿,转身带路,那沉重的脚步踩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三人避开依旧喧闹的谷口人群,沿着一条偏僻的小径,朝着问道谷深处一片依山搭建的简陋棚户区走去。夜风吹拂,带来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却也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寒意。
李清风走在最后,忍不住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谷口高台的方向。
灯火阑珊处,醉道人似乎真的睡着了,抱着他的酒葫芦,鼾声隐隐传来。
然而,就在李清风转回头去的瞬间,高台上,那“熟睡”的醉道人,眼皮似乎极其轻微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浑浊的眼珠里,映着李清风三人融入夜色的背影,一丝极其隐晦、带着探究和复杂意味的光芒,一闪而逝。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如同梦呓,又似低叹:
“长安…烧刀子…穿肠毒药…吊命仙丹…”
“嘿…有点意思…”
“这问道谷的夜…怕是不太平喽…”
声音极低,瞬间消散在夜风里,无人听见。